第92章

  “哥哥。”
  教学楼门口,她忽然喊了他一声。
  “嗯?”
  他漫不经心地应。
  谢灵也不知道那瞬间的直觉是什么,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回教室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他又“嗯”了一声,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走进那个窄小的门口里,和其他同学一起往上走。
  片刻后,他转过身朝另一侧的楼梯口走去。
  -
  作为西区最好的重点高中,一中背靠繁华的新宫街,在寸土寸金的地段占据了一大片地,四方交通发达,无论从哪个大门出去都能瞧见川流不息的公路与熙熙攘攘的人群。
  学校内沉淀的静与世界外的喧嚣仅有一墙之隔而已。
  与这一墙之隔的,还有沿着东门出来的公路往外、再往外,就是冷僻的榆南街。
  说来也奇怪,当年划分地段的时候,临近新宫街的周围几乎全都拆了,建起了崭新的、漂亮的房子,现在一到了夜晚,各色霓虹灯亮起,就成了一座虚浮的不夜城。
  不巧,到榆南街这一片就没有划进去了。
  这片老街都是有点年头的居民区,房子可能比有的人年龄都大,地段也不值钱,人流构成基本是住在这的本地老社畜和外地来的没什么钱租房的小社畜。
  比清晨的光和闹钟先来的,是母亲在厨房里烹饪的声响。
  老房子隔音不太好,锅里咕噜噜的声音,砧板上刀切下来匀称规律的声音、父亲絮絮叨叨的声音……一同隔着房门传到了徐溪舟的耳朵里。
  他睁开眼,默然地看了会儿天花板。
  几平米的小卧室里布置简单,一张床,一张小书桌,一个衣柜已经占了这间房的绝大部分。
  这是他的全部,但对于有的人而言,就像游戏里未曾解锁的地图,是难以想象的阴影处。
  他从床上下来,利索地换上校服,将书包拎到客厅。
  “小舟醒了啊。”
  老妈从厨房门口探出脑袋来看他。
  “嗯。”
  徐溪舟偏身进了厕所。
  他挤好牙膏,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虚掩着的厕所门又被推开,老爸就这么大喇喇地走进来,他嘴里含着根烟,与人一起涌进来的是窒闷的烟味儿。
  紧接着,一道金属的拉链声。
  然后是哗啦啦的水声。
  徐溪舟垂着眼,一只手拿着漱口杯,另一只手拿着牙刷,却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不刷牙发什么呆呢?”
  老爸有些粗糙低沉的嗓音响起,随即他一整裤头,出去了。
  大概也是随口一问,没太在意。
  门从虚掩变成了大敞着,老爸没有关门的习惯。
  他可能是单细胞生物,反正每次回家鞋一脱,袜子一扔,朝沙发一瘫,好像世界与他无关了。
  张口只有“上一天班累死了好不容易休息会儿也不让我清净”和“饭怎么还没好”以及“我哪儿知道”。
  徐溪舟上到初中的时候,听到政治老师在课堂上说,隐私,什么是隐私?隐私就是每个人都享有的自然权利。
  也是上到初中才知道,原来脚下踩的那双鞋子是一个运动品牌的盗版。
  原来大家脚下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运动鞋,价格没有那么平平无奇,一双可以卖到四位数。
  四位数。
  他想起了初一的时候,第一次上体育课,老师说必须要穿运动裤、运动鞋,如果课上看到有人穿牛仔裤或者皮鞋或者任何不规范的着装,那就有他好看。
  那天放学,他回家跟老妈说了这事儿,当天老妈就带他去了新宫街买衣服。
  繁华的街道上,干净透亮的玻璃内,雪白的光将一切都映得亮堂堂的,仿佛电影里被渲染的橱窗。
  太过美丽的东西,会将有的东西衬托得灰扑扑的。
  徐溪舟跟着妈妈走进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一阵不自在的羞耻。
  但他忍耐着,目光悄声地打量过四周,意识到每一只鞋都有单独的置物架,而不是像榆南街那样全部横陈在一排。
  老妈叫住一个年轻的销售,对方穿着得体的制服,画了淡妆,皮肤很白,温柔地问:“请问有什么需要吗?是要——”
  话还没有说完,老妈就打断了她,用带着一些本地口音的方言说:“给我家孩子拿条运动裤和38的运动鞋来试试,要便宜点儿的啊。”
  他看到那个年轻的姐姐凝滞了一瞬。
  不知怎么,他明明是来买衣服的,却有种被剥了衣服的感觉。
  但幸好,她只是微笑着点头,说:“好的,请稍等。”
  然后转身去挑价格相对……便宜的运动裤与运动鞋。
  拿来试的是两条一浅一深的裤子,鞋拿了一双白色的没什么特色但也不会出错的运动鞋。
  裤子布料柔软不闷,鞋子踩在脚上是有支撑的舒适,那种感觉有点新奇,和他之前穿的鞋有些不一样。
  徐溪舟这时的个头还没窜起来,是有些清瘦的少年,这套穿在他身上意外地还不错。
  老妈就问:“多少钱?能打折吗?”
  年轻的销售说:“黑色这条运动裤是260,鞋是399,暂时还没有折扣的。”
  “多少?”
  老妈明显被这个数字震了一下,然后说了句,“怎么这么贵,这裤子这鞋也没什么特别的啊,要放我们那边,这裤子跟鞋都最多卖80,你们这儿不能给点优惠吗?”
  销售温和地说道:“品牌是定了价的,我们也没有办法的。”
  加在一起得660……严格来说是659,没有任何折扣。
  这个价位对于徐溪舟的家庭来说,不是能眼不眨心不跳掏钱的金额。
  不过哪怕是卖80,老妈也会问能不能再便宜点。
  最后,徐溪舟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和鞋。
  被妈妈拉着出了那明晃晃的、亮堂堂的、一片雪白干净的专柜。
  老妈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念叨着,“这新宫街怎么什么都这么贵,一双白鞋子能卖400块?小舟啊,我看还是就在你张姨那儿买得了,反正只要是运动裤运动鞋不就行了吗?”
  徐溪舟没吭声,他侧过头望着随着行走而从视野里流逝的“橱窗”。
  他注意到,不远处,更加富丽堂皇的专柜门口,一位踩着高跟鞋的女人走过去,门口两个男人恭敬地弯下身给她拉开大门,迎她进去。
  而女人看也没看旁边卑躬屈膝的人。
  似乎是习惯了。
  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来,将徐溪舟的衣服吹得鼓动起来,也把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吹得鼓动起来。
  徐溪舟收回视线,回道:“嗯。”
  晚上的时候,老妈给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和一双蓝色的运动鞋回来。
  他摸着有些粗糙的布料,看着款式有些幼稚的亮色运动鞋,听老妈一边在厨房炒菜一边大声讲道:“你看看,是不是都一样?这加起来才一百二,你张姨跟我们关系好,只收了一百,你看是不是省了大几百,留着买肉吃多好,你现在上初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儿,对了,你杨叔上次还问你,学习怎么样,说他们家小孩升高中交了两万多,两万多啊,小舟,你可要好好努力啊,咱们家你是知道的,以后上高中就只能靠你自己了,考不上好点儿的高中,咱们家肯定交不起两万块……”
  絮絮叨叨,没有止境。
  徐溪舟拿着东西回房间。
  一样吗?
  实际上,无论买的贵的还是便宜的,用处的确一样,都是为了应付体育课而已。
  第二天上体育课的时候,他站在角落里,听班里有男同学扒拉着朋友,硬要人家看他的鞋,说:“怎么样?我妈昨天专门给我买来上体育课的。”
  “可以啊,多少钱?”
  “二千三!怎么样,帅吧。”
  “这家是不是还有个黑色的款啊,我还挺喜欢的,就是有点儿贵,要三千多,我让我妈给我买,我妈说除非这次考了班级前十。”
  “那你可要好好学啊最近。”
  “那当然。”
  ……
  一样吗?
  徐溪舟知道,从来都不一样。
  政治课老师讲隐私是每个人的自然权利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人与人之间并不相同。
  “小舟啊,好了没?出来吃早饭了,等下上学迟到了。”
  老妈在客厅叫他。
  他吐掉泡沫,低头迅速冲洗收拾干净。
  穿过窄窄的小门,他从阴影里走向光下,天光打在他身上,又成为了听话优秀懂事的徐溪舟。
  “今年可要好好努力啊,争取上个好大学,以后我们可就指望着你了。”
  老妈给他装了一碗白粥,又把烙的韭菜饼端他面前。
  徐溪舟在老爸散发出来的窒闷的烟味里,屏住呼吸,烟味会消失,但有点痛苦,继续呼吸,窒闷的烟味钻入鼻腔,比呼吸更加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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