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道:“你们的索赔数字很庞大,两百五十名原告,每人三十五万英镑,额外费用还有一笔附加赔偿。总计两亿三千万镑,我们不是不能支付,但希望能尽快达成和解协议。”
  “你误会了一点,”陈玦打断他,“我递交的诉状不是谈判的起价。这是集体诉讼的最终赔偿要求,只有判决下来才有效。”
  对方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接受庭外和解?”
  “庭外和解意味着你们不需要承担公开责任,”陈玦声音冷下来,“这跟我的委托人利益相悖。”
  电话那边再次停顿,接着对方试探性地开口:“陈律师,我们至少希望能跟您的证人……”
  “你们再试图接触我的证人,就不是谈和解,而是干扰司法公正,”陈玦警告道。
  挂断电话,他重新坐回沙发上,顾思意零食吃完了:“听你这个语气,完全不给庭外和解的机会,那案子再打下去,离开庭还有段时间吧,会不会有变故?”
  “不会有,庭外和解就没你的零花钱了。”陈玦解释道。
  顾思意举手:“那我双手双脚赞成继续诉讼,不要给他们机会。”
  顾思意其实没有陈玦那么在乎正义,他没有见过几个委托人,甚至他认为能庭外和解拿到钱已经是很好的选择了。还好他不做律师,不然这个世界上又要多个讼棍了。
  ——
  老布朗的私人办公室里,律师顾问放下电话,神情凝重:“先生,他拒绝了和解,不肯退让一步。”
  布朗疲惫靠进椅背:“我们现在还能做什么?”
  律师摇头:“坦白说,事情走到这一步,政府虽然没直接点名,但明显不会出手帮我们,这是割席的表现。现在只能看法庭上的表现,或许还有机会说服法官……不过,”他停顿了下,“陈手里的集体诉讼人数实在太多,现在我们胜诉概率越来越低了。先生,这种集体诉讼案子,我唯一能想到的人选,就是gordon了。”
  布朗沉默了片刻,道:“给gordon打电话吧,问问他还有没有办法。”
  电话接通的时候,gordon的声音淡漠,甚至带点礼貌的歉意:“布朗先生,我很遗憾,这件事律所已经明确让我回避了。我无法再插手。我最近正在度假中。”
  布朗声音压得很低:“私下也不行?你知道这种场合能拿主意的人不多,除了你……我给了你那么多钱!”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gordon看向新闻画面,最终还是开口:“抱歉,这个案子我帮不上你了。但你们的团队若缺方向,可以提醒他们四点。”
  布朗攥紧手机:“你说。”
  “第一,先动人数。集体诉讼要靠法官核准清单,你们从医学统计角度拆分病症,把因果最弱的那一批踢出去,原告人数一旦降到两百以下,赔偿模型会整体下调。”
  “第二,攻时间轴。陈那边证据链集中在近五年排污,你们把厂区早期的历史排放卷宗打包送进卷宗,让时间跨度拉长,他的因果计算就得重做。”
  “第三,拖渠道。环保署还在走行政复查流程,提交交叉管辖申请,把部分争议移进行政法庭,民事法官就得等结果。时间线一拉,你们谈和解就有余地。”
  “第四,查原告名单里的‘后期补录’。集体诉讼一旦规模过百,常见漏洞是证人身份核查松动。名单里一旦有人住址和诊疗记录批次不匹配,有偷窃坐牢历史,就会构成其他人的病因链会被整体质疑。我没说他们一定是伪证,只要法庭发现有一例身份存疑。怎么打我不参与,我也不上庭,我还要继续度假,未来几天恐怕无法处理工作,挂了。”
  他挂的非常干脆,电话里忙音传来。
  律师顾问回道:“先生,gordon的意思是……我们不必证明他们伪造,只需让法官看到名册有瑕疵,赔偿基准就得重算。再拖一次,对面证据就要补一次。但倘若我们被抓到植入假证人,会直接触刑事。这很严重。”
  老布朗面露思索,并未出声回答。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黑鸽从庄园飞到切尔西的白色联排别墅。
  从八月中旬到翌年夏天,整整一年,陈玦没再出过英国国境。他很忙,忙得抽不开身。
  第一次庭前会议排在九月,答辩状刚送到,他带头重排原告清单,把未成年、病因不明的三十几人剔出去。
  十月,案件管理会议那天,下着暴雨,他穿着湿淋淋的冲锋衣进了法庭,脱下衣服里头又是一件整洁西装。陈玦把专家证人压到只剩四组。
  十一月到二月,整个律所高速运转,学生不再兼职,他重新找了助手,连着几夜盯在服务器前,只为一份排污峰值图做出时间对齐。
  顾思意在此期间参加了世界大学生辩论赛,和不怎么合拍的队友一起参加,小组拿了决赛第二,输给了哈佛。
  他非常不甘心,回来和陈玦抱怨,蛐蛐队友的各种傻叉行径,陈玦抽空陪他去看了电影,看芭蕾舞和音乐剧。
  披露阶段展开,布朗化工开始反复调证据细节,想拖节奏。陈玦没有吭声,白天收集医疗对账,晚上接见新委托人,凌晨两点还在反查医保代码和出生地匹配。
  顾思意中间回了三次国,每次走之前问他要不要带点什么:“那我见了你爸爸说什么。他骂我怎么办。”
  “不用说什么。”陈玦每次都这样,“我会给他打电话的,他不会骂你,你不用见他。你回家路上小心,帮我跟你妈妈带好。”
  春假那次返英,顾思意拎着行李回切尔西,一进门就看到他在阳台上接电话,台灯下的资料堆了半米高。
  四月,皇家检控署立案起诉布朗化工管理层,陈玦拿到一份刑事卷宗,把里面两位证人的访谈嵌进自己那份原告材料,六月,起诉人增加到253人,索赔金额两亿,七月法官定下开庭日,八月十七。
  庭审前三天,陈玦还没回家。
  材料室灯光彻夜不熄,他已经在那里坐了四个小时,在复核材料。墙上挂钟走针不停,房间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顾思意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咖啡,靠着门框低声问:“后天就开庭了,你还熬着?”
  陈玦抬头:“你怎么来了?”
  “给你打电话不接,就过来看看你。”虽然他们拿到了关键证据,但案子还是拖了一年,顾思意知道他非常辛苦,又担心他,于是最近也经常来律所。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陈玦说。
  顾思意走进来,弯腰把咖啡放在桌上:“哪里?”
  他停了一下,眉头微蹙:“去年马克那个案子,老布朗就给我的关键证人制造了嗑//药史。他擅长制造伪证,把干净的水池搅浑。但这次什么都没出现,我不信他突然改了风格。”
  顾思意说:“之前我们不是检查过,剔除过三次证人了么。”
  陈玦抬头,眼睛里有血丝:“肯定还有,我没发现而已。”
  顾思意拉过椅子坐到他旁边,顺手翻开一摞病历档案:“那我帮你一起检查。”凌晨的材料室里,两人静默地逐行核对名单、病历、地址。他们看完几百份工时表和医保流水,眼睛被数据磨到疲惫。顾思意几乎打盹,陈玦让他去休息,他摇摇头,又喝了一杯咖啡。
  接近天亮时,陈玦停住了,指腹摁着材料页一角:“这个补贴数字很奇怪,连续三个工人的夜班津贴完全相同,连尾数都没变过。”
  顾思意凑过去:“数字一样不正常?”
  陈玦拿起那页纸:“这不是一次发放的补贴,而是分散在不同日期的不同工段,很难这么精确。除非……”
  他打开电脑调出数据库后台日志,三行数据,录入时间甚至精确到秒,像被计算好似的并行写入。他紧盯着屏幕片刻,声音变冷:“除非是批量灌入的数据。”
  天光透过百叶窗细缝渗进来,陈玦将光标挪到那三个名字的医保激活记录,日期惊人地吻合!全在他发出第一封律师函后一周。他迅速翻出对应的工号记录,发现这些号码属于厂里早已离职的员工,而地址记录竟然调用的是真实房产交易信息。
  顾思意神色微变:“他们这是在我们名单里埋了三个假身份,想在庭上引爆?”
  陈玦没回答,只拎起外套:“走,去现场确认。”
  早上九点,雨点打湿车窗。两人赶到名单上三个地址核查:第一处空置,第二、三处的住户对原告身份毫无印象,甚至从未听过污染案的事。
  门口摄像头也恰好被装反,对着墙壁。
  回程路上,顾思意和陈玦沉默着没再说话,顾思意已昏昏欲睡,靠在他肩膀上。陈玦整理照片、录音和gps定位记录,装进材料袋。下车后把顾思意放在车上,没有吵醒他,让司机开到安静的地方,别惊动他。
  下午,案件管理会议上,陈玦主动递交急件:“我方核查发现名单中三个身份存疑,疑似恶意植入,请求暂时剔除并提请法院独立核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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