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沈琅也看得出来,这“二爷”极讨厌他,就是薛鸷发了话,他看向自己时,也还是那副踩了牛粪的恶心模样。
  “什么自己人?你们二人什么时候同我商量过?”仇二叫嚷起来,“我既不喜欢,见他一次便打他一回!”
  “仇二!”薛鸷皱起眉,狠狠推他一下,“看你好出息!这个不喜欢赶出去,那个不喜欢打死了,你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么,滚犊子吧你。”
  见他动了火,仇二才不敢再红脸,只还硬声硬气地说道:“反正别叫他在我面前晃。”
  说完便赌气走了。
  薛鸷也没管他,这小子的火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沈琅的住所也就在这附近了,薛鸷没再捉弄他玩,不一会儿便将人送到了屋外。
  这屋子门槛高,木轮椅不好进去,薛鸷便俯身将人从椅上抱起来:“仇二他从来是这般脾气,方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沈琅心里也积着火:“我又没招惹他。”
  “你不知道,这小子最恨漂亮男人。”薛鸷随口解释道,“他家原也算是村里大户,谁知他爹人到中年,突然好上男风,在屋宅里养了一窝‘兔子’,说是白日宣淫、夜夜笙歌,活活地把他阿娘气死了。从那之后,这小子就和漂亮男人不对付上了。”
  “这样。”沈琅点头,而后话锋一转,又问:“你觉得我漂亮?”
  沈琅问出这句话时,薛鸷正弯腰将他放在床上,低头摆放他脑袋时,两人不经意间贴得极近,薛鸷这才发现沈琅挽好的头发有些散了。
  他一时没说话,目光却不自觉地在这人眉眼、唇颊上停了一停,随后又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也算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
  薛鸷有些吞吐:“……漂亮。”
  沈琅难得发现这人的嘴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于是当即又乘胜追击:“你们二哥因我漂亮而恨我,那你呢,我也并没招惹你,你又为什么偏捉弄我?”
  薛鸷想了想,诚然道:“你好玩。”
  “捉弄你实在有趣,我逗旁人玩,他们都没有那样大的反应。”
  沈琅伸手便要打他脸泄愤,却被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腕:“我好心请你出去吃果子,你就回这样的‘礼’,应该么?”
  “我并不想吃果子。”
  “那你就丢外边喂鸟,”说完又伸手过去掐了把沈琅的脸:“我走了。”
  他站起身,还有些意犹未尽:“你怎么也不起身送我?”
  沈琅又是愠怒,又是无语:“滚。”
  薛鸷笑起来,仍不肯走,嘴还要贱:“好凶的小狗。”
  “去死!”
  “你也只会这几句,不是‘滚’就是‘去死’,我都听腻了,好没意思。”薛鸷边说着,边把屋外的木轮椅抬了进来,“好了,我改日再来陪你玩,你心里别太念我。”
  沈琅气得砸了一下被子。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略恢复些精力,刚撑着上半身靠坐起来,便听见外面有人敲了两声门。
  “沈师爷,在家吗?”
  “谁?”
  “我是看管兵器库的郎路平,师爷未必听过我的名字,我想给家中荆妻写封家书,李三爷打发我来找你。”
  近来他病好了,李云蔚也叫人送了些纸笔墨砚过来,说是眼下年关将近,寨中有些人要写家书回去问候,若他有一时顾不上的,就叫沈琅帮一帮忙。
  沈琅想了想,心里很不愿麻烦:“三爷呢?”
  “三爷眼下正忙着给二爷筹备‘洗尘宴’,没工夫帮我。”
  沈琅只好让他先去叫邵妈妈或是金凤儿过来,他不想让这个不认识的生人抱他下床,况且铺纸研墨,也需得有人帮手。
  没多久,这郎路平便带了金凤儿过来,门开时候沈琅微微一愣,那土寇看起来约莫三十年纪,脸上刺了一列字,已有些糊洇了,远远看着恰似块很不好看的黑斑。
  见沈琅正盯着自己脸上的斑迹看,那汉子有些羞赧地抬手碰了碰自己面上的刺字:“师爷别见怪,我五年前犯了事,受过刑。”
  这汉子看着一副凶恶模样,没想到说话时却带着几分憨厚。随着他走近,沈琅也看清了他面颊上那行蓝靛色的刺字——迭配豫州牢城,这人想来是当了逃兵上山来的。
  金凤儿轻车熟路地将沈琅抱到木轮椅上,又推着他到一案小几边,沈琅吩咐他展纸研墨,然后问那汉子:“你要写什么?”
  那汉子想了又想,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你就写,我在此处很平安,每日有酒有肉,好不快活。”
  沈琅打头先问了安,随后又依着他说的写了,只是稍作了几分润色:“还有其他话么?”
  “劳小兄弟换张纸,烦师爷再帮我写封放妻书。”
  沈琅闻言抬眼看向他:“放妻书?”
  那汉子点头:“不拘什么,你只写得温和漂亮些。”
  顿了顿,又道:“上一张,我还有话,你再同她说,这是最后一封家书,往后我再不和她母子通音信,这是其一;其二,叫她只当我死了,从此和儿子不必再念我。”
  金凤儿憋不住问他:“叔叔这又是何必?”
  那汉子苦笑道:“我本就有罪,如今又当了逃兵,回去就是个‘死’字当头,好在大爷肯收留。她孤儿寡母的两个人,又没有殷实家底,就是有,我儿子也还年幼不知事,我如今活不见人,同宗亲戚还不得把她母子嚼吧嚼吧连皮带骨头一道吞了?”
  金凤儿闻言低眉觑了沈琅一眼,曾经沈家安富尊荣,他父母又好说话,就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打秋风,也要帮衬一二。
  荣华时养着那么一大帮子闲人,等他沈家落了难,照样是树倒猢狲散,个个都恨不得和他家撇清关系,更有甚者,还如蚂蟥般贴上来再吸一口血。
  沈琅没说话,只沉默着替他把家信与那封放妻书写好,再让金凤儿读给他听。
  金凤儿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可好歹识了字。
  那汉子听完,虽有些不懂之处,可还是笑着同沈琅道谢,翻来覆去地讲那一句:“有劳、有劳,这信写得实在漂亮!”
  沈琅不喜热闹,心里只想怎么打发他走。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又有人叫门:“沈小师爷,大爷叫我过来送炭火。”
  金凤儿忙过去开门,他与那来人似乎熟识,两人你来我往地说笑两声,金凤儿才接过炭火进来,他挺高兴地说:“哥儿你看,连炭炉都有,只可惜炭不是好炭。”
  那汉子却接口说:“怎么不是好炭?这灰花炭只有咱们三个当家屋子里头才用咧。”
  金凤儿从小和沈琅同吃同住,用的不是瑞炭,便是红萝炭,这样次的炭火,金凤儿只在厨下里见过。
  不过他很知道寨子里这些人,多是穷困得过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因此寻常也不敢胡乱显摆自己从前的见识,于是只笑道:“原是我眼拙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金凤儿很会看沈琅的眼色,见他有些怏怏的,便知道他疲于应付这人,因此他委婉提起:“叔叔可还有事忙?”
  那汉子听不懂他委婉:“我今日休息,没事要忙。”
  金凤儿只好改换了个直白的说法:“是这样,我家哥儿要歇了。”
  那汉子总算“哦”了一声,而后又朝着沈琅一作揖,连道了两声“多谢”后才转身走了。
  等这人走后,金凤儿要抱沈琅上榻,沈琅摇一摇头:“好久不握笔,写字都生疏了,你再陪我写几个字罢。”
  金凤儿答应了一声,随后去点燃了炭火,摆在沈琅脚边,摆弄炭火的时候他看见了放在沈琅床边的那袋柿子,惊喜道:“哥儿这里怎么有柿子吃?”
  “……方才薛鸷带我去摘的。”
  “大爷是个好人,”金凤儿年纪小,嘴也馋,从前在沈府里锦衣玉食,就是颗纯金的柿子他也瞧不上眼,可如今吃了这几月的杂面粥和菜团子,看见这果子还真是口水都往外冒,“这么多果子,哥儿吃的完么?”
  沈琅很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道:“你喜欢便拿去吃,只是记得留一半给妈。”
  “多谢哥儿!”
  金凤儿没忍住,一连吃了两颗,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汁水,沈琅嫌他脏,皱着眉道:“快去拿手巾擦擦。”
  金凤儿笑着去屋外抓了把雪净手。
  屋内炭火已热起来了,金凤儿刚吃过柿子,又看了眼那盆炭火:“哥儿,我说大爷这人,还真是不错。”
  “你是有奶就是娘,别忘了是谁抓我们上山的。”
  “哥儿冤枉我,我先前听他们说,是有人花钱要买咱们的命,只不过大爷心软,才把我们带回来的。”
  沈琅的面色微变:“有说那人是谁么?”
  金凤儿摇头:“他们只知道是上京里来的人。”
  沈琅心下微沉。
  “我还听人说,薛大爷年幼丧母,父亲又中风偏枯、半身不遂,家里原还有个兄长,是个傻子,一个看不住,就会在村子里乱跑,”金凤儿边吃柿子,边津津有味地说,“为了给他阿爹治病,连田地都当卖了,只是不够,后头大爷又借了人家寺庙‘长生库’里的‘长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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