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段侍君,”他干脆主动问:“你可有话要说?”
  段晏稍稍撩起眼睫,乌眸中情绪浅淡:“你想让我说什么?”
  马公公又叫唤起来:“陛下!你看他,连个‘臣’的自称也没有,甚至不愿恭敬尊称陛下一声!”
  “……”宁诩没理会马太监,又问段晏:“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他?”
  青年抱臂倚着墙,语气随意道:“想打就打了,要什么理由?”
  周围的人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燕国的质子,好大的口气,好狂妄的态度!
  马公公更是差点被气得厥过去。
  宁诩抿了下唇,说:“你无缘无故打人,触犯宫规,就不怕朕削了你的位份?”
  段晏看了看他。
  宁诩本以为这人会说些什么“那又如何”“求之不得”“我之幸也”这样的话语,没想到段晏沉默片刻,忽而道:
  “陛下若是执意如此,我也只能接受。”
  “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没想到不过三日,陛下就已经厌倦了。”
  “既然如此,有没有这位份,似乎都无甚区别,陛下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
  青年嗓音淡淡地说。
  宁诩:“???”
  众人皆是一愣。
  说完后,青年面容上显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黑眸瞥了宁诩一眼,竟是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就往院子里走去了。
  马公公立即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涕泪交横道:“陛下,您看他,您看他!”
  宁诩站在原地寻思半晌,转身看向竹意堂外围着的人群:“都各自回去,早些歇息吧。来人,将马公公好好送回寝处,脸上的伤也仔细治了。”
  马太监捂着脸,呆住了。
  小黄是个性子直的,当即忿忿出声问:“陛下,你不惩治段侍君吗?”
  宁诩一挑眉,看向他,正色道:“朕自有主意。”
  小黄震惊且不解,也呆呆地站住了。
  宫人们散去后,宁诩正要进竹意堂,却又看见小青朝他走过来。
  “怎么了?”宁诩问。
  小青轻声开口:“陛下,请恕臣多言,但段侍君毕竟是燕国送来的人,陛下有任何决议,都要思虑周全,切勿在明面上留下……太多把柄。”
  而后,他不等宁诩答应,就匆匆行礼后退下了。
  宁诩沉思,觉得小青说得有几分道理,是个人才。
  不过,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宁诩想不起来,索性先搁置一边,等有空再问问宋公公。
  他抬步进了竹意堂,一直走到主殿内,才看见段晏站在屏风前,正将外袍解下来挂上去,又抬手把束发的绸带扯下。
  “你什么意思?”宁诩追问他。
  段晏垂着眼,神色漫不经心:“我给了那姓马的太监一点教训,难道不是陛下正希望的么?”
  宁诩不明白了:“是吗?朕做得有这么明显?”
  “……”段晏转过身,他比宁诩高半个头,距离近时,看人就显得居高临下起来,乌眸里映着宁诩的身影,语气冷冷的:
  “他拿起梳妆台上的脂粉就往我脸上擦,不是你特意指使的?”
  “唔,”宁诩坦白:“那朕也没想到他真的照着做啊。”
  “马公公虽在御前伺候,却有异心,朕想寻个由头把他调去别的地方。”宁诩又解释道,忍不住扬起唇角,说:“没想到这样顺利,论起来,还是你的功劳。”
  “作为报答,”他大方地说:“朕就不治你的罪了。”
  段晏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料到宁诩连这番话也对他讲。
  讲的时候,还得意洋洋,眉眼都似是要飞扬起,衬得容色愈发光彩夺目。
  段晏盯着面前的人,眸光深了一深。
  宁诩又在殿里边转了两圈,发觉这个地方是真寒酸。
  仅有基本的器具陈设,靠窗的装饰青瓷瓶里插着几支竹叶,木桌椅也是被用旧的,那张不大的床榻更是简陋无比,只有一个枕头和一张薄被。
  “竹意堂的宫人呢?”宁诩又想起一事来,问:“我只见过一个小宫女,叫什么名字?别的没有了么?”
  根据宁诩的了解,内务司一般会给有住人的宫殿配备十五至二十以上的宫人,负责洒扫、寝食、花草打理等等各项日常事务,段晏这儿,怎么却瞧不着几个人影呢?
  “两个,一个宫女一个太监。”段晏平淡道:“没给他们取名字,那小太监爱睡觉,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宁诩惊了:“那你搬至此处,怎么打扫整理?”
  “我自己清理的,”段晏蹙眉:“有什么问题?”
  宁诩:“……没问题,新时代的主人翁就是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朕觉得很好。”
  段晏:“?”
  什么时代什么主人?
  宁诩咳了一声,今日受了段晏的帮助,本着不想欠人情的念头,又情不自禁问:“那需要朕再拨派些宫人来竹意堂吗?”
  段晏这一次没有立即回答。
  宁诩没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困惑,正想转过身,后颈上忽然覆上了一只手,五指用力,轻轻捏住了他的皮肉。
  段晏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来:“陛下问这话是何意?”
  宁诩吓一大跳,想往旁边避开,却被牢牢捏住了脖颈,只得仰起脸去看他。
  段晏的黑眸里雾沉沉的,如墨长发散落在身后,宁诩从他情绪冷淡的面容上,看出一丝丝杀气来。
  “你收我入后宫,不就是想折辱我,折辱燕国吗?”
  段晏的目光落在宁诩懵懵然的脸上,语气低低:“我过得越惨,你心中不应是更舒坦?”
  “还是说……”青年忽而笑了一声,嘲弄道:“陛下深夜留在竹意堂迟迟不离开,是想念几日前的滋味了?想用些法子讨我开心,以便在榻上更加尽心尽力地伺候你?”
  宁诩被他的脑回路惊呆了。
  “一码归一码,”宁诩没忍住,要和他辩论:“你欺负朕一夜,朕把你丢到后宫,已经是扯平了。今日你帮了朕,朕也想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很奇怪吗?”
  很奇怪。段晏心道。
  在这个世道上,以一换一,将心换心,公平交易本就是一桩笑话。
  唯有弱者才痴信那等借口,而在强权的世界,从来能要多少便要多少,哪来公平可言?
  与其相信宁诩的话,不如怀疑他是别有用心。
  于是段晏松开宁诩的脖颈,向下滑到腰间,不由分说地掐住,道:
  “陛下若是想回忆那晚的滋味,用不着铺垫这样多,段某谨遵圣旨便是。只是此处环境简陋,连药膏也无,怕是要叫陛下吃些苦头了。”
  宁诩大怒。
  真是发癫,别人问地你答天,这话和他的解释有半毛钱关系吗?
  段晏正垂眸打量面前人的表情。
  宁诩的眼睛是漂亮的桃花眸,瞳仁乌黑,眼尾细细地上翘,本是媚意十足的形状,其中神色却清澈剔透,半分迷离酒醉的姿态也没有。
  段晏看着看着,见宁诩的眸中渐渐攒起怒气,目色灼灼似明火。
  然后他就猝不及防地被一巴掌推开了。
  段晏:“……”
  宁诩狠狠地瞪他一眼,愤愤道:“滚开!不识好人心!”
  接着转身就气冲冲地走出了殿门。
  段晏怔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殿门口才出现个小宫女,怯怯地对他说:“公子……陛下已经回去了。”
  青年沉默了许久,没有再开口,用铜盆净了脸后,径直去了榻上就寝。
  回去了也好,段晏无意中想。
  夜都这么深了,还留在殿中,岂不是让人见了更心烦意乱?快些走才好。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了。
  *
  第二日,一纸圣令自御书房传出,御前大太监马公公办事不力,着降一级,调去纺织司。
  原内务司宋小云宋公公品性纯良,顶替马公公的位置,成为了新的大太监。
  此令一出,众议纷纷。
  马公公宋公公一升一降倒还是小事,宫人们议论更多的,还是那燕国来的质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令得宁诩不仅不惩治他,还把告御状的马公公给踩了一脚。
  “是么?这样有趣?”
  宣王府,宁阆坐在花园中的躺椅里,一边剥瓜子,一边挑眉看向来汇报的仆从:“是昨夜发生的事?”
  仆从点头。
  “看来这燕国七皇子,还颇有两分狐媚惑主的手段在。”
  宁阆把手里的瓜子捏得咔咔响,语气轻蔑中夹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本王之前给皇兄用了那药,怕是给了这家伙一个可乘之机,如今彻底缠上皇兄了。”
  “也不知是榻上功夫如何了得,才勾得皇兄鬼迷心窍,连御前的大太监也能换了。”
  宁阆掌心一用力,突而感到皮肉刺痛,摊开手一看,竟是瓜子壳刺进了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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