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走在热闹非凡的街上,人多口杂,难免有认出谢善淩的。
当年潘家散布谢善淩叛国谣言,虽然后来被东厂雷霆手段镇压了下去禁止再传,可越是如此越令人不服,都说只是为了全谢家的体面才勉强饶过谢善淩。
谢善淩这两年深居简出,尤其少来这热闹的地方,就算偶尔来也会有意遮挡一下面容。可今日出来得匆忙,又被顾望笙反复折腾,竟给忘了。
直到擦肩而过的男人发出十分刻意的一声呸,扭头朝谢善淩脚后跟吐了一口痰,谢善淩才恍然想起这事儿,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顾望笙也注意到了,很快回头看了下谢善淩的衣摆和鞋子,视线在地面那口浓痰上瞥了眼,瞬间反应过来,不安地看谢善淩的脸色。
谢善淩余光瞥见了他投来的目光,没与他对视,只是神色淡淡地抬起脚继续朝前走去。
顾望笙忙拉他一把,低声道:“喂……今日算了。”
谢善淩转头看他,语气颇为平静,说出的话却尖锐:“还以为殿下是故意为之呢。”
“自然不是!”顾望笙皱眉,“没想起这事儿!”
谢善淩嘴角微微勾起,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回去。”顾望笙说。
谢善淩却转身就要继续朝更多人的地方走去,顾望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背影,反应过来,急忙追上去拉住他往回拖:“你干什么!”
谢善淩倔得很,与顾望笙拉扯起来,无奈力气没人家大,还是被扯回了家。
佘郡主开开心心地和热心的妯娌、小辈姑娘们一起赶制谢善淩的新衣,眼看时候不早了各位才散去,刚收拾好厅堂,谢善淩和顾望笙回来了。
她正要笑着打招呼,就见儿子又是那副微微不活的苍白模样,不由一怔:“……善淩?”
谢善淩停下脚步朝她行礼:“母亲。”
顾望笙一路说什么谢善淩都不搭理他,骂都不骂,他又是愧疚又是焦急,但这会儿也只能先压抑下去,朝岳母行礼道:“郡主。”
佘郡主朝他回礼,刚要开口询问,儿子低声道:“母亲,我累了,先回房休息。”
说完,不等她回应,他就径直朝后堂走去,留下佘郡主与顾望笙面面相觑。
片刻,佘郡主看向顾望笙,刚要开口,顾望笙先满面愧色地认罪,低声将刚刚街上的事说了。
佘郡主长叹一声:“唉……不怪殿下,殿下离京多年,不知道一些往事。”
“不,我知道。”顾望笙自责道,“我就是一时大意,没想到……”他局促得有些结巴,都不太敢看佘郡主,“真的很对不起……”
第12章
谢善淩将房门从里栓上,坐在桌前低垂着头,双手捂住额头,渐渐手心用力,手背筋络迸起,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猛然十指用力扣压头皮!
——却依旧对抗不了从头皮深处渗发出来的疼。
那股疼意十分缥缈,并不是某一处实在的感觉,却又实实在在是疼的,密密麻麻,恨不能将整颗头颅摘下来扔出去,心口紧绷,难以呼吸。久而久之,戾气都生了出来。
“善淩,你将门开开。”佘郡主担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善淩忍着锥心刺骨的疼痛与寒意,冷汗涔涔地从牙缝里竭力挤出:“我没事……就是太累了……母亲不必管我……我已睡下了……”
佘郡主又劝了几句,谢善淩只是一味说自己睡下了,可听那声音便知他是又犯病了。佘郡主听得心疼,眼眶发红,侧过脸去抹泪。
见到此状,顾望笙越发局促,手不自觉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嗫嚅着不知能如何赔罪才好。
半晌,佘郡主哽咽道:“善淩,你将窗开开,母亲带着药,你吃一颗。”
药确有效,每每谢善淩发病时吃一颗便会缓解许多。可也有不好的作用,譬如长期服用会令人发福,这倒没什么,更要紧的是,谢善淩明显感觉自己吃这药吃傻了。
那段时日谢善淩是不难受了,脑子里飘飘忽忽,连前一顿吃的什么都记不住,甚至刚刚说了什么也不记得。看书时无法集中精神,刚看两眼就神思涣散,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去了。
大夫振振有辞,说谢善淩就是想得太多、脑子太快了,因而才如此痛苦,若想不了那么多,自然便不痛苦了。只管吃着这药,每日再只顾哼哼小曲儿、看看戏、吃喝玩乐,别想那些不干自己的事儿,包管一辈子快快活活。
谢善淩听完再也不肯吃了。
“善淩,就吃一颗。”佘郡主走去窗下苦苦哀求,“章神医说了,只要不总吃,病发时才吃一颗是不会和那时候一样的。善淩,你就只吃一颗。”
谢善淩紧紧闭着眼睛揪着发,许久低低地挤出两个字:“不吃……”
可他此时的声音太虚弱,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身体记得吃了那药后便会快活许多,因而本能想吃,可是谢善淩不许。
宁愿痛苦,哪怕是白白痛苦,于世事丝毫无益,该丑陋的依旧丑陋,不堪的依旧不堪,他宁愿痛苦也不愿麻木,不愿不去思不去想,宁愿成为一具痛苦的尸体,也不要成为一个快活的傻子。
可是,这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自己的痛苦无法改变世界一丝一毫。自私又恶毒的种群不会改变,无辜而愚蠢的种群也不会改变。他们永远在自私恶毒,永远在无辜愚蠢。他对这一切无计可施,甚至生出了怨恨。
屋外,顾望笙看向佘郡主拿出的手中药丸,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特殊气味,眉心微蹙,低声道:“郡主可否将药丸给我一看。”
佘郡主随手将药丸给他,继续贴着窗户苦劝儿子。
顾望笙将药丸凑到鼻下闻了又闻,眉头越皱越紧,忍不住道:“郡主,此药不可服用,其中恐怕含有不少的铅汞之物,服之于身体有大害。”
那大夫并未隐瞒过此事。佘郡主含着泪摇摇头,欲言又止,只是一味地继续劝说屋里头的人。
她又如何愿意自幼聪慧的儿子变成一个痴傻之人?平日里便是只摔破皮她也心疼得很。只是害分轻重,至少……他活着!对一个母亲而言,孩子哪怕是作为一个痴儿活着,也胜过一具聪慧的尸体。
但她没有心思向大皇子解释。她只想知道为何这一切要降临在自己孩子的身上。以前谢善淩学业拔尖,谈吐不凡,在同龄人中如鹤立鸡群,她自豪之极,却不料真是慧极必伤!若是如此,她宁可他平庸而快乐。
顾望笙正要说话,听到脚步声匆匆而来,男人急促叫道:“善淩又发病了?!”
他回头一看,是谢大伯。
谢大伯满面焦色,顾不上大皇子,径直走去门口就抬脚用力踹上去!一下没踹开,他立刻又一脚踹了上去!
顾望笙惊讶地看着谢大伯的动作:“这……”
谢大伯文弱,连着踹了好几脚也没把门栓踹开,为难之下看向高高大大一看就有劲儿的顾望笙:“殿下快来助我!”
顾望笙:“啊?这……”
谢大伯急道:“善淩那病发得最厉害时会自残!”
顾望笙一听,再不耽误,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拉开谢大伯,抬起脚一脚就将门踹开了,率先冲进去:“谢善淩!”
谢大伯也马上要进去,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被顾望笙一脚踹坏、摇摇晃晃虚挂着看起来很快就要倒下的半扇门。这……就是猎户的力量吗……
此时已经日落,屋内未燃烛火,好在顾望笙眼力好,环顾一圈,很快就看见了书桌底下露出的衣角。他走过去蹲下一看,果然谢善淩蜷缩在这里。
黑暗中,谢善淩脸白如纸,紧闭双眼,双手抱住屈起的膝盖,瘦弱的身体缩成很小的一团,一直在发抖,好像很冷很冷。顾望笙刚要伸手去拉他,谢大伯过来了,先一步拽住谢善淩的胳膊就要将人拽出去。
谢善淩却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原本只是柔柔弱弱地发着抖,此刻剧烈反抗起来,抗拒着谢大伯伸来的手,一个劲往后躲。
顾望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帮谁……
谢大伯再度向他求助:“殿下将他弄出来喂药吃!快!”
顾望笙下意识道:“可是那药……”
他话未说完,谢善淩嘶声叫道:“我不吃药!我不吃药!”
谢大伯不管他这任性,见顾望笙愣着不帮,只好自己继续去拉扯谢善淩,边哄道:“善淩你听话,吃了药就好了……郡主,去叫人来按住善淩吃药!纵着他是害了他!!”
佘郡主一咬牙,转身去院外叫人,很快便叫来了一个孔武有力的护院。
护院过来一把将还试图躲藏的谢善淩从桌下拖出按住,一只手强硬捏开谢善淩的嘴巴。谢大伯已经倒了水来,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拿着药丸就要往谢善淩的嘴里塞。两人都很熟练,想来这不是第一次。
顾望笙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视线落到上半身被牢牢按住、双腿却依旧扑腾得不停的谢善淩身上,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拽开护院,将谢善淩从他们手中抢了过来,怒喝道:“你们在做什么!那药有毒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