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拈起了一颗颗珠子,那些琉璃珠在他看起来随意甚至轻柔的动作间,全化成了粉末。
他到底是不是顾月霖?不是说他在书院只习文么?可这等指力,岂非是身怀绝技之人才能练就?
太太简直是个睁眼瞎,对养在膝下的孩子一无所知!偏偏每次见面都是言之凿凿,深信就算她要顾月霖去死,他都不问原由地听命。
邝妈妈的恐惧急速转化为对太太的怨怼,因而再无迟疑,“魏夫人生下的是儿子,但是因为怀胎期间的膳食长期被人动手脚,孩子没落地就没了脉息。”
“可知我出身?”
“不知道。”邝妈妈无力地摇头,“奴婢真的不知道,已经知道的太多,不敢探究这种事。”
“大老爷可知情?”
邝妈妈的无力到了言语间:“知情,去世前知道的。”
“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邝妈妈不解,却不敢问,心念一转,忙道:“魏阁老不知道事情全部原委。温姨娘恨魏夫人的同时也恨他,宁死也不可能说出全部真相,她若告知魏阁老,说的必然是您是他的亲生儿子。”
顾月霖没料到自己能在这时候笑出来,但是真的笑了,“你们说什么,别人就信什么?你们这辈子能做成的事,也只有倒腾孩子那一桩。”稍稍一顿,又道,“太太的父母也知情,不然,凭太太那点儿本事,不出三天就得露馅儿。”
邝妈妈默认。
“好,你们做得很好。”顾月霖起身,把琉璃碗轻轻地放到座椅上,转身离开,步履潇然。
邝妈妈望了望轻晃的门帘,又转头看了看琉璃碗。
那些七彩的珠子,已全部化作粉末。
几乎就在她瘫坐到床上的同时,琉璃碗一分为二,分别倾倒,发出低而动听的声响。
邝妈妈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呼。
那少年心中的怒意有多盛,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26章 不速之客,魏大小姐
长乐坊是京城最有名的赌坊,可小赌亦可豪赌,天黑时开门,天亮时散场。
美人多,美酒烈,借债快,三者占两者便可生意兴隆,何况长乐坊样样具备。
这个深夜,长乐坊迎来一位陌生的客人。
那是一名少年,看到他,便能真正领略风神秀异龙章凤姿那些形容美男子的辞藻。
起初,他选择的是中上赌注的推牌九。
安静优雅地坐在赌桌一角,手边一叠面额不等的银票,一壶烈酒,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牌下注。
玩法从大牌九转为小牌九,少年手边的银钱越积越多,赢了千余两。
除了两次大牌九与庄家和局,他就没输过。
同一桌的赌客逐渐有了相同的认知,少年绝对出千了,因而每每死盯着他看牌的手。
乌沉沉的骨牌映衬下,手更显得莹白如玉,手指修长,骨节清晰。和他那张脸一样,漂亮得过了分。
——除此之外,赌客无任何发现。
有人一直输,不免输的心浮气躁,索性吆喝着来场痛快的,玩儿骰子,赌大小。
少年无所谓,只说闲工夫不多,喝完手边的酒就得走。
骰子竹筒一次一换,可那些骰子就像是听话的木偶,点数无一不让少年成为赢家。
少年手边的银钱更多。
酒壶空了,杯中酒已喝尽。
少年没收刚刚一局赢下的二百多两,歉然一笑,“该走了,有缘改日再聚。”
在他对面的彪形大汉执着酒壶走到少年身边,没轻没重地拍一拍他的肩,“酒水不分家,喝我的也一样,难得这样尽兴,公子不妨多留一阵。”说着,酒壶倾斜,要倒酒入杯。
少年很是随意地一挡,笑容温然,“你也没酒了,失陪。”
大汉笑道:“别这么生分,这人不就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杯酒是我请你的,好歹给个面子……”边说边倒酒,酒是一滴没倒出来,他语声和手却突然顿住。
少年收起面前银钱,从容起身,悠然离开。
赌徒之间也有赌出些许交情的,便有人低声对瞅着酒壶愣神的大汉道:“中邪了?回神了。嗳,瞧那小子生得比美人还美,又细皮嫩肉的,一准儿是哪个高门的公子哥儿,不如抓紧跟上去打闷棍,把输的拿回来?”
大汉回过神来,却将酒壶重重放下,指了指,“拿你个头!想打人家闷棍?我瞧着你是嫌命太长!”
同桌的人仔细瞧着酒壶,片刻后齐齐变色——
壶嘴顶端看起来已粘合在一起。
能做到这一点的,赌场里一划拉一把,但能如少年那样轻而易举的,便所剩无几。
“难道是江湖中哪位高人的传人?”有人猜测道。
-
走出长乐坊,顾月霖去了下榻的客栈。
选的两间上房相邻,伙计殷勤地送来净面的热水,告诉顾月霖,住另一间房的两位小哥已歇下,又说这里十二时辰供奉饭菜和陈年好酒,要不要来点儿。
该是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顾月霖颔首微笑,“来些下酒菜,一壶竹叶青。”
伙计应声而去,过了一阵子,送来四样小菜和酒壶杯盏。
顾月霖随手给了他一块五钱左右的碎银子。
伙计反复道谢,随即退出去,带好房门。
顾月霖取出银钱清点。
带了五百两到赌坊,现在数额增加到四千二百两八十七两。
说起来,他从不是什么书呆子好孩子,如酒、赌都早早染指,只是没瘾,轻易不碰。
他听人说过,越是拮据的时候越不能赌,更别妄想靠赌改变财运不济的情形。
赌桌上似有一只无形的手,你真的奔着捞钱去的话,就算你是千王的祖宗,也一准儿出岔子血本无归。
反之,手头有闲钱了,心里不痛快了,奔着扔钱消磨时间的目的,大可以去消遣一番。
不能回竹园,他又满腔火气,经过长乐坊,便走了进去。
到底为何动怒,他说不分明。
不需再存任何希冀,蒋氏与他没有血缘关系。
活了十六年,忽然就到了这么一天: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
或许是一对被调换孩子的倒霉夫妇,或许是用亲生骨肉换取银钱的贫贱夫妻,或许……比这种糟糕的情形还要糟糕百倍。
引发这一切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恨毒了主母的温氏,一个认定有了儿子才能站稳脚跟的蒋氏。
对于蒋氏,顾月霖只能说她莫名其妙。
用无辜的生命撒下弥天大谎,跟所有局中人包括她自己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能给予的,唯有厌恶。
而她对他,又确然有着十六年的养育之恩。
她和邝妈妈都说,她没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也没觉得她对不起她,之前是受不了她的迟钝愚蠢而已。当然,以后也受不了。
以后……
以后该怎么办?
无法再尊敬蒋氏,却更要顾念她的养育之恩,不能苛待她。准确来说,是不能不管她,不能看着她自寻死路。
顾月霖洗了洗脸,又仔仔细细地洗净双手,坐到圆桌前。
一道青菜辣炒肉,一道煎鲫鱼,一小盘切片火腿,一小盘炸花生米,一碗热腾腾的白饭。
顾月霖记起一整天只吃了早饭,也从没有跟自己过不去的毛病。
菜居然都是起火现做的,味道也过得去。
顾月霖慢条斯理地吃到八分饱,放下筷子,开始自斟自饮。
想喝到微醺,好好儿睡一觉。
希望像以前很多次似的,遇到不顺心的事,睡一场,醒来再想,便觉得不算什么。
可是喝完一壶酒,他仍旧清清醒醒的,了无睡意。
早知道这样,就该赶去魏府,把温氏掳到手。
可也只能想想。就算首辅府邸疏于防范,他也不能在魏家人找到面前之前有所行动。
比起他这档子事,魏阁老被妾室蒙骗算计多年,妻子和平白殒命的儿子的仇,更值得清算。
顾月霖确信,就算魏阁老再不在意后院儿的事,到了这上下,就算不能确定,也已起了诸多疑心。
温氏如今绝对没好果子吃。
顾月霖脱下深衣,挂到衣架上,熄了灯,躺到床上,望着窗户。
这是破晓之前的时刻。满目漆黑,或许下一刻就因一线光明朗起来。
又给人错觉,仿佛尘世陷入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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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顾月霖带着辛夷景天逛纸笔铺子。
已有的文房四宝不算多好,贵在用得习惯,纸笔墨却得多买些备用,别的不说,顾月霖和身边四个小厮每日都要习字一半个时辰。
蒋昭留下的不少,但在可以一次用新的替代之前,顾月霖不想动用。
如今纸张一刀一百张,毛边纸一刀六钱银子,大红纸一刀三两。
兔毫笔一支二十文,川毫笔一支三十文,大笔一支三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