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江落红着眼圈儿看他,难以置信,道:“师父,你为什么不生气!”
柳章道:“师父没有时间陪你,如果有个人能……”
江落抓着他的手臂,声音有些失控,打断他,“够了!别说了!”她听不下去。柳章的每句话都化作刀子插在她的心头上。
面临生死抉择,柳章毫不犹豫牺牲自己,保全她。而她却在老树藤的逼问下动摇了。什么情情爱爱。她演得太投入,连自己也一块骗过去了。她沉沦于情海,贪嗔痴怨,为此着魔上瘾。疯癫痴儍,欢喜恼恨。她抛下妖王的自尊心和身段,对柳章极尽讨好谄媚。
只要柳章笑一下,她便满足欢喜。她这么喜欢师父,喜欢得连自我都没了。
两人每次吵架都令她心如刀绞。
为了师父她可以舍弃全部花花草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引。这难道不算痴情吗?她只要师父。她爱惨了师父。可老树藤血淋淋地剖开风花雪月的表面,让她陡然窥见内心深不见底的阴暗沟壑。柳章的光明磊落像一面照妖镜,折射出她真实的虚伪无情。
你爱师父,那你愿意为师父牺牲吗?
拷问降临,她步步后退,内心的答案呼之欲出。
她退缩了,犹豫了……
江落只是个虚构出来的人格,是傅溶随口取的假名字。
她是妖王。如果有一天,无人叫她大王。那她是什么呢?一根杂草,一条蠕虫,还是孤魂野鬼。她可以顶着江落的躯壳出现在柳章面前,但决不能只依附这层躯壳而活。脑海中权衡利弊,她的心底裂开缝隙,暴露出一个精心算计、卑劣自私的懦夫。
原来那才是她自己。两层落差,由里到外陡然崩溃。
原来她这么不堪,真相摧毁了她的骄傲自负,杀死了她自视为是的深情。这一切都是假的。江落从懵懂美好的幻梦中惊醒。是因为柳章那么好,让她误以为自己也那么好。他的深情厚谊都是真的,她的痴心全是假的。
欲望滋生出的泡影一戳即破。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江落在无地自容的审判下绝望了。原来她根本不爱师父,她只爱她自己。那些朝夕相伴的画面如同沙滩伤的脚印。被潮水冲去,荡然无存。她被重重叠叠的精神压力击垮,无法面对自己。临别前,柳章安慰她:“师父走了,你多保重。”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柳章表里如一、光风霁月。衬托她那般阴暗龌龊,江落陡然爆发,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道:“柳章,别再惺惺作态了。你以为你牺牲自己,我就会感恩戴德、改邪归正吗?”
她情绪崩溃,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
“我告诉你,我就是恶毒自私,天生坏种。哪怕你现在死在我的面前,我明天照样能左拥右抱寻欢作乐。你以为我真的爱你吗?我不过是看你有几分姿色玩弄你罢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谁要你的孩子,你也配给我生孩子!”
柳章望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被这些恶毒言语深深刺痛。
“江落……”他脸色惨白,仿佛被抽了一记耳光。
“我不叫江落,我根本不是江落。”江落眼睛通红,气得浑身都在发抖。额头因情绪激动而现出了魔纹,半妖化的面容有些扭曲,她吼叫道:“我现在不喜欢你了,你有多远滚多远,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柳章注视着她疯狂面孔,颤声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
“对,真心话。”江落咬牙切齿道:“你休想让我愧疚忏悔,我通通不在乎!”
“我明白了。”柳章垂下视线,如遭重击。他听到心里滴血的声音。
“你把孩子打掉,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
“好。”
原来诀别这么简单。
柳章走后,章华台空了下来。
江落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像是被剥皮后的幼兽。喉咙里发出恐惧的抽泣和呜咽声,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她好冷。浑身都痛,冷得打寒颤。空气藏着一万根针,呼吸也是痛的。她从没有这么痛过,痛得喉咙发毛,想要呕吐。
雪千山说变成人之后就再也没法控制痛觉。
原来是真的……
第131章 人间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风大,黑旗迎风招展。
阳州太守谢秋泓登上城头,眺望远方山林。幕僚王思作陪。
他们二人的官袍唰唰抖动。
城内巡防严密,城外设禁对往来人口严加盘查。一个卖菜老农拉着板车进城,翻了车,瓜果滚落一地。众人帮忙收拾干净。检查无异,放行。军民和谐,井然有序,俨然一座安宁太平的边陲小城。然而谢秋泓六七年刚到任此处时,尚且是满目疮痍的一片废墟。
幕僚王思摇着羽扇,感慨道:“若非大人苦心经营,阳州焉能有此日。”
谢秋泓道:“六年了。”
王思道:“快七年了。”
谢秋泓吃了一嘴羽毛,将王思的破扇子往外掰,道:“这么大的风,别摇你那破扇子了。”
王思却要维持高人风范,“诸葛先生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乃是我辈读书人顶礼膜拜的典范。”
谢秋泓是靠军功升上来的,读书不多。但诸葛先生他肯定知道,他对王思装模作样十分不屑,道:“要学在心里学。”
王思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道:“大人是想说,但行忠义良臣事,人人皆为孔明。”
谢秋泓捋着胡子,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王思又问:“那大人是孔明吗?”
此言意味深长,谢秋泓默不作声,手按在城墙一块土砖上。行伍出身,他手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粗茧。穿着太守的官袍,也像个扛大刀耍花枪的武夫。他左眼蒙着黑色眼罩,那是当年在荣南军打仗的时候瞎的。他以为自己会打一辈子仗。
他答应过一个人,会为大梁守住南大门。
纵使千万妖魔兵临城下,也休想突破阳州,进入大梁。除非跨过他和五万荣南军的尸骨,把阳州夷为平地。谢秋泓今年三十多了,他身体不错,自认为还能再守四十年。但他没等到妖魔再次入侵,大梁反倒垮了。
谢秋泓重重叹气,仿佛脊梁骨都弯了,“我算什么忠臣,陛下驾崩,隔了两个月我才知道。”
长安暴乱,阳州相隔千里,加上下了数月的暴雨。山中道路垮塌。阻绝音信。等长安的消息传到阳州时,黄花菜都凉了。别说北上勤王,他们连奔丧都赶不上。第二波消息传来,已经是改朝换代秦愫称帝。在此之前,谢秋泓连秦愫是谁都不知道。
一切就是这么突然。
“新朝国号称卫,女帝陛下号建元帝。满朝文武半数倒戈半数暴毙,封赏的诏书已经到了阳州。”王思收起扇子,啧了一声,“那位女陛下看重大人,给了个南王的爵位,大梁可从未有过异姓王。咱们阳州在朝廷素来不受待见。女陛下竟开了如此之高的价码,令人称奇。”
谢秋泓听了心下不快,驳斥道:“篡国妖女,算什么陛下。”
王思风轻云淡道:“这么说来,大人不愿投诚,依旧忠于大梁。”
人活一个忠字,丢了忠义,岂不连畜生都不如。
谢秋泓做的是大梁的正经官。
从没想过背主投荣,可事到临头,内中纠葛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女陛下雷霆手段,党同伐异。把控着长安,大肆笼络外地势力,投诚者加官进爵,反抗者派兵镇压。有谣言称,秦愫乃是妖邪所化,人人得而诛之。
又有一路说法,称秦愫其实是是杨玥鬼魂显灵。因柳氏残暴无德,上天降罪,才有妖魔鬼怪祸乱长安的劫难。上苍有好生之德,遣神使圣女降临人间普度众生,还世间一个太平。凡不敬神女,则为不敬上天,会遭天打雷劈。
两个流言各执一词,打得不相上下。
或说秦是妖,或说秦是仙。腥风血雨,各执一词。
对于阳州百姓来说,改朝换代目前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不过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日子该怎么过,照样怎么过。女帝登基还算件很稀奇的听闻。而谢秋泓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了。他是太守,当着大梁的官,可大梁却没了。
谢秋泓几宿没睡好觉,早已痊愈的左眼又开始隐隐作疼。
幕僚只谋不断。无论上司做出任何决定他都能讲出好坏来。王思瞧太守的态度,仍然偏向于大梁,叹道:“长安乱成这样,归根结底,还是太子失踪的缘故。”
谢秋泓被提醒了,道:“昨天东南来信,不是说太子找到了吗,那个人叫薛什么来着。”
王思补充道:“薛凛,东宫属臣,薛侍中。”
谢秋泓道:“对,就是他。”
太子失踪后,东宫属臣流散,要么被杀要么不知所终。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以薛凛为首,逃到东南一带。他们打着太子的名号笼络势力,宣扬秦愫妖女论,公开与新朝唱反调,立起一面鲜明的旗帜。有不少人支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