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就像以往所有次出远门一样。别人的娘都在家里当贵妇人相夫教子,只有杨玥挂着驱魔司的职位,隔三差五往外跑,把她和哥哥扔在家里。哥哥年长懂事,可秦愫不懂。杨玥说:“这是娘的责任。”什么责任,这么重要。
秦愫认为她还活着。哪怕听到那些议论声说起杨玥的死状可怖,也绝不相信。直到有一日,她来到崇明殿外,踏上那一节节石阶。某种感召击中了她。她蹲下来,抚摸第三块地砖。宫人都看着她奇怪的举动。石阶已经被清洗得一干二净。
可她却有所感应一般,精准摸到了那块砖。
秦愫没有亲眼目睹杨玥的死状,但一切细节透过冰凉地砖传递到了她的掌心。她感受温热的血,破碎的身躯,支离破碎的内脏……所有感官零散地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杨玥。她甚至感觉到,杨玥死前最后一个动作,是捂住自己的小腹。
杨玥身怀六甲,临死前,腹部却空了。那个孩子也被牺牲掉。
秦愫被可怕景象逼疯,尖叫起来,宫人们惊慌失措。她满地打滚,吼叫,爆哭,捶打地面。她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吓住了一干人,大家以为她中了邪。秦愫高喊救命,救救我娘。怜悯目光落到这个小女孩身上,她像个无助癫狂的疯子。
后来每次路过崇明殿,她都会看到当时无助的自己和惨死的杨玥,以至于噩梦缠身,心病成魔。今日血洗长安,大破宫门。秦愫终于跨过了那块台阶。
她看见杨玥和那个死去的孩子,脚步依然向前。她推开宫门,跨过何内监的尸体,望向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帝满脸惊惶,披头散发,龙袍脏乱,早已没了九五之尊的威仪气度。秦愫依然朝他福身行礼,四平八稳道:“秦愫参见陛下。”
外头厮杀阵阵,乱军攻入。御林军死伤殆尽,禁军半数倒戈。东宫流亡,皇帝龟缩崇明殿,连贴身太监宫女都被毒死了。皇帝成了孤家寡人,一会儿大喊“快宣楚王”,一会儿“宣萧相”。时而高呼“夏庭芳护驾”,又急着吼叫“玉文救驾”。
喊到最后,声嘶力竭。没有人来救他。
无兵可调,无人可用,皇帝也只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他终于慌了阵脚。正是穷途末路,生机断绝之际。秦愫来了。她还穿着喜服,对他行礼。皇帝已经知道秦家谋反的消息,却不知秦愫在其中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秦愫,”皇帝光着脚跌跌撞撞走下来,急切问道:“太子呢?”
“比起太子,陛下更应该关心自己才是。”秦愫望着他苍老的眼睛。这是第一次,她直视九五之尊。以前不看,不是胆怯,是怕眼底压不住的仇恨夺眶而出。
今天她可以直视他了。
皇帝踉跄后退,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一切,道:“是你,你们反了!”
秦愫缓缓道:“是啊,秦愫反了。”
皇帝愣神片刻,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穿过乱军,来到崇明殿的。
“孤封你做太子妃,将来你是国母。你生的儿子能继承江山。你为何要反?”秦家谋反,秦太尉夺权,她亲爹做皇帝,她也不过是个公主而已。秦家有三子,她一节女流还能做皇太女吗?皇帝以为看到了一线生机,希望借助秦愫身份扭转局势,道:
“你即刻出宫,让玉文来救驾。你立了大功,秦家的罪不会牵连到你,你依然是大梁太子妃。”
“陛下听错了,”秦愫微笑起来,笑容明艳:“不是秦家反了,是秦愫反了。”
“你……”皇帝望着她素白面容,“你为何要反?”
“陛下还记得杨玥吗?”
“杨玥为国捐躯,舍生取义。”皇帝下意识道。他心中有愧,一直想弥补秦愫。
“她不是为国捐躯,”秦愫一步一步逼近他,道:“她是为你而死。”
“朕封她为一等军侯。”
秦愫笑出了声,她仰头望天,对着雕梁画柱上的蟠龙,笑得撕心裂肺。
整个崇明殿都回荡着她的笑声。
皇帝惊惶后退了三步。
“一等军侯,”秦愫喃喃重复着。她从地上的尸首中拔出一把剑,注视着锋利剑尖,“那我今日请陛下赴死,也封陛下为一等军侯,如何?”
“放肆!”皇帝终于流露出慌态,面对这个弱质女流,竟觉可怖,“你母亲忠君报国,除魔卫道,为了江山社稷壮烈牺牲。你竟敢造反!你大逆不道!”
“忠的什么君,报的什么国?”秦愫缓缓提起剑。剑尖划过地板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她拖着剑,在地上留下一条笔直的划痕,“你身为君主,却贪生怕死。崇明殿殿门紧闭,我母亲死在阶下。你午夜梦回良心可安?偌大家国,忠臣良将,满朝文武。竟要让一个妇人去守国门,去保住大梁的江山社稷,难道不可笑吗?”
“那是杨虎臣无能。若不是他误判,麒麟又怎会攻入长安。杨家犯的错,杨家人来偿还。”
“杨虎臣该死,他的仇,我已经报了。”
“是你杀了杨虎臣。”
“不仅如此,我还整垮了驱魔司,殿下猜忌良臣,束手无策之时,还是喊
着杨玉文来救驾。”
“你,你这毒妇,”皇帝打了个哆嗦,“都是你从中作梗,蒙蔽了朕。”
“驱魔司是陛下问罪的,杨玉文是陛下停职的。”
“秦家谋反,当诛九族,”皇帝指着她的鼻子,大喝道:“朕要诛你们九族!”
“秦愫谢主隆恩。”
秦愫屈膝行礼,然后提起剑。剑架到了皇帝的脖子上。
皇帝颓然跌坐在龙椅上,浑身战栗。
“你要弑君?你敢背千古骂名?”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十年。”
“放肆,放肆。”
“君父受命于天,却让妇孺抵命。杨虎臣该死,难道陛下不该死吗?”
“朕也想救她,”皇帝崩溃大叫:“朕也想救她,救不了她。”
秦愫双手握剑,高高举过头顶。砍下,她被震得腕骨发麻。又是一砍,她控制住颤抖的手,血溅三尺。皇帝跪在龙椅下爬着走,用手捂住疯狂飙血的脖子。秦愫踩住他的龙袍,砍了第四下。皇帝发出惨叫。和当年钉入棺椁的铁钉声重叠。
秦愫睁大眼睛,看着他死,只是重复落剑的动作。提起,砍下……直到叫声归于平息,蔓延血泊濡湿她的鞋袜。她的手臂脱臼,剑刃卷起。崇明殿一片死寂。秦愫才停下了动作。龙袍千疮百孔,包裹的身躯变成一摊烂泥。
秦愫扔掉了废剑,报仇雪恨。结束了……
十年梦魇终于结束了……
她的仇恨蛰伏在这具卑弱女身下,日复一日,不断淬炼。破土而出,化作猛虎。
她要杀人偿命。谁说女子的恨意,只能化作棉里针,说什么忍辱负重,爬上龙床,杀他的孩子害他的女人。做一个翻云覆雨的专宠贵妃。隔靴搔痒的伤害,怎么够!嫁做太子妃,离间父子,骨肉相残,猫抓狗挠的攻击,怎么够!
她为何不能光明正大登上通天台,提着袖中刀,把恨之入骨的敌人一刀一刀砍成烂泥!杨玥保卫的是江山和百姓,不是你。你这懦弱自私的蠢货,滥用权术的蛆虫,披上龙袍的恶鬼。所有人都可以死,为什么你不能死!
睁大狗眼好好看,是谁在杀你!
我在杀你!
去死!下地狱!
秦家部将步入崇明殿,拜倒在秦愫面前。
秦愫气喘吁吁,站定了步伐,稳住身形。
“回二小姐,乱党已然伏诛。局势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好,”秦愫缓和了情绪,回过头来,看向阖宫大殿,“皇后呢?”整座皇宫都被他们拿下,唯独皇后据守。她执掌凤印,有调兵之权。
“她要求见二小姐。”
“好啊。”秦愫用手帕擦拭鲜血,整理裙裳,来到未央宫。她与皇后不合,很少来未央宫,此刻如入无人之境。皇后被秦家军包围,身边太监宫女死了一地。秦愫无视那些尸体,径自走向内殿,望着头戴凤冠的皇后。
穷途末路,皇后依旧保持着国母的威仪气度,没有吓得跪地求饶。
秦愫脸上带着血,还没擦干,她莞尔笑道:“听说娘娘要见我。”
皇后恨意滔天,几乎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你这贱人,竟敢逼宫造反。”
秦愫被骂了,也不恼。才杀了皇帝,她手酸得厉害,脸色有些疲惫。事已至此,打口水仗有什么意义呢。秦愫充耳不闻,自顾自道:“如若娘娘交出凤印,我饶你不死。”
皇后冷笑道:“好大的口气!”
秦愫知道她是极有烈性的人,因太子娶自己,直接气病了。出于某种惺惺相惜的感情,秦愫劝了她两句:“娘娘不怕死,难道不顾念昭阳吗?她是你亲生女儿。如今陛下已死,太子下落不明。如果娘娘愿意合作,我会让昭阳嫁给傅溶,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
皇后听到皇帝已死的消息,大受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