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道(出书版) 第7节
电梯鬼魅一般徐徐升上来。
“叮咚”,门缓缓打开。唐春明一脸正色地从里面走出来。
因为并没有电梯直达29层,他已经在洗手间里藏了很久,好不容易瞒过清楼的老大爷,一直等到现在才偷偷地爬上来。可以推测,新闻院的那位师兄也差不多用了和他同样的方式。
唐春明所谓的秘密通道其实是天花板上留出来给维修人员使用的,平时一直虚掩着,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不过谁让这位自称“福尔摩斯第二”的神探有明察秋毫的习惯呢。他可以对夹在墙缝里的一根头发丝研究半天,当然不会放过学校里任何一个隐秘的角落。
因为没有梯子,爬起来比较费劲,唐春明好不容易借着窗台和消火栓之类的东西攀爬上去。像白天一样,他把红线的一端拴在腰上,而另一端,则系在天棚底下的消火栓上。他并不清楚进入29层会不会产生幻觉,只是出于谨慎,有备无患。
天棚里漆黑一片,他随手把带来的手电拧开。
“哦?”他低低叫了一声。脚下的一片灰尘里,几个模糊的脚印若隐若现。他猜得不错,那个师兄果然是从这里上去的。
28楼以下即使晚上封了楼,也还是有几盏昏黄的应急灯照明。29楼则不同,因为平时是封锁的,各个窗户都拉了帘子,只在重要会议时开放,所以唐春明从地板上钻出来的时候,感觉比天棚里面里面亮不了多少。只有手电筒细细的光柱被吞没在远处的黑暗里。
他慢慢摸索着朝前走过去,因为太久没有通风,空气显得沉闷而压抑,间或传来腥臭和腐烂的味道。他尽量把脚步放轻一点,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中任何一个声音都是恐怖骇人的。
“啪!”唐春明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手电筒重重地摔了出去。
什么也看不到了。周围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好在唐春明心理素质不错,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很快冷静下来。现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是不能自乱阵脚。他很清楚,疑心生暗鬼,千万不能自己吓自己。
手电的灯泡摔碎了,看来是没办法再用了。但是刚才绊到什么东西了呢?唐春明顺手在地上一捞。
满满的一大把头发。他的手哆嗦了一下。
别吓自己,千万不要吓自己。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嘴唇却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黑暗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却漫长得仿佛几个世纪。
啪嗒,啪嗒……是拖鞋拍到地上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分外清晰和骇人。
幻觉,一定是幻觉。唐春明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双手拼命地在地上摸索,他想找刚才上来的入口,可是楼道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往腰上一摸,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红线,摸到手里的只是一大把又一大把的头发。
嗡——什么东西响了。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大体上在窗户的方向,有微弱的光亮在一闪一闪,漆黑中显得空灵而诡异。仿佛落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他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也不在乎脚下到底绊到了多少堆头发。
手机?竟然是手机!唐春明愣住了。他知道当天警察已经来过,不可能让这么显眼而且重要的线索遗留在这里。那么,这部手机是——自己的手机?他下意识地一摸口袋——果然是空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费劲地哆嗦着双手去拿手机,他再也没有办法骗自己,知道此刻已经身处重重危险之中,他甚至能隐约听到黑暗里狰狞的狂笑。是的,几乎在一瞬间,四周有什么东西开始活动了。他必须拿到手机,然后,求救。
终于拿到了。他轻舒一口气,翻开盖子。手机的背光一闪,豁然照亮了周围一大片区域。电光石火之间,他看见了窗台边沿的几个歪歪斜斜的用血写成的大字:一切都是我的罪!
滴答,滴答……有什么东西在流动。食指上隐隐作痛,猛然抬到眼前,不知什么时候指尖已经被咬烂了。脸上痒痒的,有风?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窗户是开着的。
唐春明的心快要跳出来。一切都是我的罪?什么意思呢?难道自己的生存,是个错误?《圣经》里说人的出生是带着原罪的,是这个意思吗?可那是谁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控制自己写下的呢?如果不把事情搞清楚的话,很容易对警方造成误导。
啪嗒,啪嗒……拖鞋声渐渐近了,却忽然在走廊的出口处戛然而止。
接着,他看到一副十分诡异的画面:两个全身穿着拖地白袍的人悄无声息地从面前走过,头上戴着顶尖尖的白帽子,手上提着一盏白纸糊住的灯笼。提灯的过去,又是两个相同装束的人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吊着一块白色的烂布条,神情肃穆地走了过来。最后面跟的人就显得很不协调,他面容呆滞,穿的却不是白袍,而是一身很时尚的“kappa”运动装……
“kappa”?他记得许广达说过,那个跳楼的师兄穿的就是“kappa”。他忽然想起来那叫招魂幡,是出殡的时候才用的……唐春明的血“唰”的一下凉了。那些人,是引着师兄的冤魂下黄泉路吗?
他悄悄合上手机,瑟缩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好在并没有人转过头来注意他,那支奇怪的队伍径直走向另外一边的走廊。借着灯笼的微光,唐春明隐隐看到走廊里的天花板上有大把大把的头发垂下来,走廊深处依稀还可以看到几个白色的身影吊在上面,僵硬的身体随着头发微微晃动……传说中的“婴儿路”?不可能的,那只是传说,无稽之谈。唐春明安慰自己道。
啪嗒,啪嗒……拖鞋声又响起来了。
“啊——”一团头发如同生了眼睛一般冷不防从窗户后面迅速绕住了唐春明的脖子。
“救……救……命!”他的力气不算小,可是此刻竟然被那团头发勒得喘不过气来,脚下不知不觉地朝窗户移动过去。他拼命地挣脱,却渐渐没有力气了,一张脸缓缓涨成血红色,又渐渐憋成紫色。
半个身子已经探在窗外了,仿佛趴在悬崖边缘一样,他看到地上的东西都缩小成一个点,楼顶的夜风吹来,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张开双手,死死攥住了两边的窗框。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光,他看清楚了底下的那双眼睛。
“是……是你……”他拼命张大嘴想说出话来,一团头发迅速顺着他的嘴巴钻了进去。
没有人回答他。那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泛出红通通的颜色。唐春明的手丝毫也不敢放松,指甲几乎要嵌入窗框的木头。双方死死地僵持着。
啪嗒,啪嗒……那双拖鞋终于走到他身后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转过头去看,却终究不能移动半分。
身后,戴着扭曲的铁面的高大汉子趿拉着拖鞋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不慌不忙地把他嵌在窗框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第三章 不死的冤魂
1、警察局长
叶景龙从怀里摸出一包烟,掏出一根来点上,猛吸一口,缓缓地吐出来,脑子里传来一阵微微的眩晕,一下子清醒了好多。他抬头看了看办公室里的挂钟,已经凌晨五点多了,又是一夜未睡。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眼皮一直突突地跳个不停,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夜深人静,只有桌子上一盏老式的台灯,模模糊糊散发出一些黯淡的光线,空气里显得凝滞而沉闷。在台灯的下面放着一本清代才子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翻开在第三卷 的《滦阳消夏录(三)》,叶景龙特别用红笔在第二段上做了记号,那一段写的是:
“昌吉叛乱之时,捕获逆党,皆戮于迪化城西树林中,(迪化即乌鲁木齐,今建为州。树林绵亘数十里,俗谓之树窝。)时戊子八月也。后林中有黑气数团,往来倏忽,夜行者遇之辄迷。余谓此凶悖之魄,聚为妖厉,犹蛇虺虽死,余毒尚染于草木,不足怪也。凡阴邪之气,遇阳刚之气则消。遣数军士于月夜伏铳击之,应手散灭。”
叶景龙用一只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事情要比想像中复杂得多,他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股神秘庞大的势力加入进来了。敢和他们对抗的人,到底是谁呢?他办案多年,知道在暗处隐藏着一个难缠的对手,只可惜他竭尽全力也查不到有关这个人的任何有用信息。
“笃笃笃”,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进来。”叶景龙的声音沉稳浑厚,带着中年人特有的磁性。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刚毕业不久就碰到一连串离奇古怪的案子和叶景龙这个率性不羁的上司,心底难免有些怨言,只是碍于警察局长的威严,不得不一一照办。
“东西找到了吗?”叶景龙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那个年轻警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叶景龙用拇指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昨晚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来着?”
“我记得已经和局长汇报过了。”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我想再听一遍。”叶景龙的声音里有股不耐烦的味道。
“好吧。事情的经过其实很简单,我昨晚按照局长您的吩咐把a大7号楼的设计图纸复印件送到唐春明的寝室,快要赶到他们宿舍楼的时候我忽然感觉腰上有些不对劲,下意识地随手一摸,发现我的枪不见了,匆忙中我把图纸交给一个小女孩,让她送过去,还给她买了一个冰激凌……”
“小张,你应该清楚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许带枪的。”叶景龙挥手打断了他的陈述。
“我知道丢了枪事关重大,所以才赶紧回头去找……”那个被叫做小张的年轻警员嗫嚅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违反规定让你带枪去护送的图纸到底有多重要?”叶景龙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小张一时被噎住,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当时一心想把枪找回来,根本没有意识到图纸的重要性。这个局长破坏规定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可丢枪这么大的事,不但他要受处分,连叶景龙本人也脱不了关系。
“好了,不说这个了。”叶景龙话锋一转,“我让你连夜带过来的那个女学生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什么也不说,不吵不闹,在审讯室干坐着呢,”小张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把后半截话说了出来,“局长,我们这样没有证据地乱抓人,要是传扬出去,恐怕会在社会中造成不良影响。”
“我自有分寸。”叶景龙狠狠地按灭了烟头。
就在这时洗手间紧闭的房门忽然“嘭嘭”地响了起来,仿佛关着的什么人想要出来,在寂静的夜里让人不由的毛骨悚然。敲门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似乎在打着某一首乐曲的拍子。
“局长晚上有客人?”小张吓得脸都白了。
“没有。”叶景龙不动声色地把腰里的手枪打开保险,拉上了枪栓。他把枪举在右手边,缓缓地朝洗手间走过去,小张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叶景龙和小张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门的两边,全身戒备。这时候敲门声戛然而止,叶景龙朝小张使个眼色,“嘭”的一脚把门踹开,枪口迅速朝向里面,“不许动!”
墙壁上印着几个血红的掌印,歪歪斜斜地构成一个诡异的符号,除此之外洗手间里面空无一物。
“局长。”
“没事,不用怕!”叶景龙把枪关上保险,塞回了枪套。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恐吓而已,更大的行动一定还会出现。
“局长,您刚有没有听到有人在马桶里哭?”小张惊魂甫定地问。
“闭嘴!我什么都没听到。”叶景龙狠狠地拍了一下墙壁,刚才竟然被那家伙从眼皮底下逃走了,难道又是那个神秘人?“我去看看那个女学生,你在这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一步都不许离开!”
审讯室是一个逼仄狭小的房间,总共也就二十几平米。房间里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甚至连窗户也没有,隔音效果良好的墙板让人听不到一点外面的声音,在光芒惨淡的白炽灯下端坐着一个漂亮的女生,她染成金黄色的头发自然地披在背后,又分出两缕垂在胸前,一身火红色的紧身衣把全身的曲线勾勒得完美无瑕,与苏鹊和何晓依相比,她的脸漂亮得有些过分,五官仿佛按照黄金分割用精确的比例计算出来似的,美得有些不真实,就连那双秋水一样的眸子也是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
叶景龙扭开房门的暗锁大步走了进来,随手把门反锁上,这样谁也听不到里面的谈话。即使以叶景龙这样的定力,看到她明艳的脸蛋还是忍不住暗暗轻叹了一声,而那个女生也毫不示弱地盯着他的眼睛。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一夜,她竟然还没有被孤独和绝望击溃,倒是大大出乎叶景龙的意外,却也更加证实了此前的猜测。
“你这是非法拘禁。”女生的声调平平的,听不出一丝感情。“林枫红是吧?”叶景龙推了推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用眼角瞥了一下桌子上的录音机。一般情况下录音机是为了记录审问过程,只不过在今天这种气氛下,这个录音机却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突兀。
“你想怎么样?”林枫红问道。
“哦,没什么,你先听听这个。”叶景龙抬手按下了播放键。
在一段时间的停顿之后,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女声:“听故事吗?十块钱。”
审讯室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只有磁带缓慢旋转发出的沙沙声。
“a大的学生?”之后又是一阵短暂的停顿。
“其实也很简单,任何一个学校都有关于自己的恐怖传说,大多都是无稽之谈,不过我要说的,却未必只是谣言。你们只是觉得现在的学校很漂亮,却并不知道,学校没建起来的时候,西凉山就是一片荒凉的坟场,穷人死了没钱料理丧事,就把尸体随便丢在山上。7号楼所在的地方原来是一块洼地,叫‘婴儿沟’……”磁带里播放的内容竟然和那天柳君临和何晓依听到的傀儡乞丐的话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林枫红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
“证据。”叶景龙仰头靠在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哦?”
“你告诉柳君临这些,不光是为了赚钱,更不是为了好玩吧?叶景龙看着天花板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呵,你用不着嘴硬,我们局里有最好的音频分析专家,虽然你在磁带里的声音经过了伪造,但是声纹的吻合度仍然能够让你在劫难逃。”叶景龙压低了声音道,“另外,不怕告诉你,我们已经跟踪你很久了。事实上让春明帮我查案只是个幌子,呵呵,我怎么可能相信一个毛头小子呢?真正的线索,应该在你这里。”
“你在利用他?”林枫红的嘴角似乎露出一点嘲弄,“想用他吸引凶手的注意力,而你的调查却在偷偷进行。”
“他是个有理想的孩子啊。”叶景龙叹了口气,“可惜经验不足,只想查那些诡异离奇的东西,不知道从受害者最亲近的人入手,所以自始至终都没有接近过真相,就像他从来都不知道,你是那个跳楼的大四学生的女朋友。”
“也许他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真相了。”林枫红幽幽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叶景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从让他卷入这个案件的时候,你就应该料到有这一天。”林枫红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一种森冷的光。
叶景龙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掏出手机急匆匆地拨通了唐春明的电话。几声“嘟嘟”的铃音之后,一个粗犷的男声从听筒里传了过来:“哈哈,叶局长吗?”
“你到底是谁?”叶景龙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哈哈,真是抱歉,这一局,你又输了。”7号楼的楼顶,铁面人把唐春明的手机握在手里,轻轻地碾成粉末。
叶景龙狠狠地把手机摔在地下。
这时审讯室的门猛地被人撞开了,“叶……局长……”
“谁让你进来的?”叶景龙一把把小张摔到墙上。
“局……局长……校方……传来消息……说……”
“说什么?”
“唐春明跳楼了。”小张被叶景龙掐得满脸通红,“在现场的窗台上看到几个血字‘一切都是我的罪’,是他临死前咬破手指写下的,初步推断他是因为某件事产生了负罪感而自杀。”
叶景龙松开手,眼神渐渐黯淡了下来,半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