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震惊之余,程云臻知道君无渡这次是真的在努力使用怀柔政策。要知道就算在霁川,他也从来没单独出过门。说是试探也不像,他刚被抓回来,君无渡不会在这时候试探他。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跑。君无渡不可能真就让他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逛,必定有后手在。
  心里千回百转,程云臻拎住钱袋,问:“你会回得很晚?”
  “暂时还不知道,说是吃饭,不知有没有什么要事商议,”君无渡说,“或者,你也可与我同去。”
  程云臻立刻摇了摇头:“我不想去。”
  金光宗那地方,谁爱去谁去。
  君无渡便也不勉强他:“应该不会太晚,若早回来了,我就去街上寻你。”
  程云臻道了声“好”,君无渡又叮嘱了他两句,遂离开去金光宗赴约。
  *
  惠乾峰玉霄殿内,雕梁画栋,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白玉地板之上,还有美人在赤足歌舞助兴。
  君无渡坐在最尊贵的客人位置,心不在焉,想着秦云此时必如出了笼的鸟一样正在撒欢。
  他能看出来,马上就要回去,秦云又变成了从前什么都藏在心里的样子。此行,横贯在两人中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金光宗邀他前来,并无什么要事。这点君无渡早就知道,前来赴约,不过是为了给秦云点时间,叫他自己在外松快松快。
  见君无渡正在闷声喝酒,金光宗宗主卓玉堂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后者立刻会意。
  卓知衣亲自斟了酒,自大殿中穿过来向君无渡进酒,道:“自小我便听父亲说,剑尊前辈是不世出的天才,四海之内,无出其右者。今日得见,更是钦佩,若蒙不弃,还请剑尊前辈饮下此杯。”
  君无渡上次还听过此人的墙角,知道卓知衣是个什么德行,不过还是未拂他的面子,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淡淡道:“谬赞。”
  卓知衣道:“前辈自斟自饮,岂不寂寞。正好我有两件礼物,想要赠予前辈。”
  说罢,便让开地方。
  只见方才领舞的两个男子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在案前下跪叩头,姿态极为柔软。他们穿的舞服布料本就少得可怜,与赤/裸着身体无异,一人捧着酒壶,一人捧着酒杯斟酒。
  卓知衣道:“这是合欢宗新调/教出来的两个美人,虽不算绝色,但胜在知情识趣,我欲将这二人送去侍奉剑尊。”
  君无渡冷冷道:“多谢美意,但我并非好色之徒,此二人还是留在金光宗,卓少宗主自己享用吧。”
  卓知衣被刺一句,还想再说些什么,然父亲已经挥手叫人下去,谈论起了别的话题。
  他在心中纳闷,因为前段时间剑道试域的事情,天下人皆知,君无渡养了个炉鼎在身边。男人一旦开了荤,必定会食髓知味,所以他才投其所好,怎么反倒碰了个钉子。
  但见君无渡的确是一点都未被取悦到的样子,卓知衣也不敢再劝,只回了自己的坐席中。
  宴毕,君无渡未多停留,即刻便走了。
  秦云果然还没回客栈,君无渡便在一楼大厅处寻了张靠门近的桌子等他。以往都是秦云在家里等,现在轮到他,竟也不是一种糟糕的感觉。
  *
  程云臻的确是很珍惜这难得的放风时间,他去书肆翻了会儿书,又去茶馆听了话本,路上的灯全亮起来的时候才往回走。
  客栈的招牌很好找,程云臻从街头过去,便见君无渡正抱臂倚在檐下等他。
  靠近的时候,程云臻闻到了酒气。
  虽然他看起来眼神冷静,一点都没脸红,往常也没有撒酒疯的习惯,程云臻心中还是警铃大作,怕他借着酒意要行什么不轨之事。
  君无渡盯着他道:“怎么才回来?”
  “逛得有些远了,”程云臻回答他,“走回来需要时间。”
  “等了你好一会儿。”
  “你不是说回来得早,去街上寻我吗?”
  君无渡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不知为何,程云臻竟觉得他语气有点……委屈。这个想法过于可怕,程云臻立即将其赶出脑海,道:“你这是喝了多少?老板,麻烦上碗醒酒汤!”
  他本来想顺势在一楼坐会儿,不想这么早上去,二人独处。
  君无渡一字一顿道:“我没醉。”
  说罢就拉着他上楼去了。
  程云臻感觉事情非常不妙,上次也是这样,他带着自己去霁川逛了一圈,回来之后就要上床。
  并非是他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君无渡,而是这个人确实……非常想和他做这件事。
  好在,进了房间之后,君无渡就撒开手了。不仅松开了手,而且还自己安静坐着,一副在金光宗知道什么不得了事情的样子,正在沉思。
  程云臻自然也不会去打扰他,直到有人敲门,应当是之前要的醒酒汤送上来了。
  君无渡出手阔绰,店家并不是只上了一碗醒酒汤,甚至还弄了几碟清淡的小菜,端进来放在桌上。
  程云臻也是闲的,可能是之前伺候他伺候习惯了,想端起醒酒汤问他喝不喝,结果没想到这碗沿这么烫,一下脱了手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嘶”了两声,立刻蹲下去捡,刚把两块瓷片摞在一起,突然,双臂被人用力扶起,整个人被按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温暖。这是程云臻的第一感觉,可能是因为他今晚上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
  反应过来是君无渡将他抱住,他竟没有挣扎,脑中只想,这是迟早的事,也可能单纯是因为恐惧动不了了。
  君无渡抱他抱得非常野蛮,臂膀扣在他肩上,大手按着他的脑袋,另一只手牢牢地扣着他另一边的肩膀,程云臻的脸侧着靠在他身上,整个人像是被嵌在他怀里。
  他的体温透过布料渗了过来,然而程云臻感知到的不止是温度,还有情绪。他一直在心里偷偷叫的杀人狂魔正在鲜明地向他释放一些属于正常人的情感信号。
  因为这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情欲的拥抱。
  君无渡紧紧抱着他,好像他是一个在雪河里溺水之人,松开手就会被立刻溺毙。因为珍视,无法放手。
  程云臻奇异地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他有些抗拒,挣扎道:“放开我。”
  “我错了,”君无渡忽然道,他仍是低头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错了。”
  程云臻似是被他这句话击中,愣了下,而后继续用力地挣扎起来,恨声道:“你错的事情多了!你先放开我!”
  君无渡任他捶着自己的后背,道:“我不放!秦云,我后悔了,今日宴会上进献了两个合欢宗的人,他们朝我跪下时,你知我在想什么吗?”
  他看见过他跪下两次。
  第一次是为了求生,跪得脊背挺直,满是傲骨。
  第二次就是上回在床上,为了林怀嫣的事相求于他。
  方才在金光宗,他目睹那两个人跪下,立刻就想到了秦云在床上跪下的姿态,和他们是如出一辙的。
  是被合欢宗调/教出来的献媚姿态。
  喝进嘴里的酒,顿时就没了滋味。
  他甚至不敢想,秦云跪下时,到底是怎样的心情。而后被他羞辱时,又是如何想的。
  他原本还在魂不守舍,看见秦云蹲下去收拾,又像回到那天。加之前几日刚到平江城的时候,他看着秦云进入那个山洞,不知为何,竟觉得他会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此刻,他紧紧地抱着秦云,声音略微颤抖地道:“我在想,当时你在床上跪我,我应该把你这般拉起来抱住,而不是对你做那些混账事情。”
  程云臻原本已经调理好了,他必须时刻注意自己的心情,以免滑到最低谷时无法再回来。
  他做好准备,回去之后,他会维持原本的表象,以伺机逃跑。
  但是此刻,他胸腔很快被又酸又胀的情感填满,长久的忍耐和顺从下,压抑的委屈骤然释放出来了。
  他的眼泪几乎一瞬间就涌了出来,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哭些什么。在合欢宗屡遭毒打的时候,他也没哭成这样。
  君无渡听见他哭,觉得心好像被攥住似的,疼。
  见他哭得实在太厉害,君无渡只能将秦云放在床上。他的哭声,从一开始的嚎啕,逐渐失力变成抽噎,但一声一声,都似割在自己心上。
  良久,程云臻的眼泪哭干了,整个人哭到脱力。
  他睁开肿胀的眼睛,看见君无渡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君无渡没有哭,但他双目通红,爬满血丝,竟也像是哭了一场。
  程云臻用艰涩的声音道:“你放我走吧。”
  “我不放。”君无渡答得很快,很固执。
  程云臻闭上眼睛,又有两滴眼泪涌出,双眼刺痛无比。
  “我们再立一个约定。”
  他听见君无渡如此说道。
  程云臻再度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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