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久,柴门深处悄然走出个白发苍苍的提灯老妪。
“二位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啊?”
“回老人家的话,我们夫妻二人自青州郡平溪来,现下也正要往家乡去。”甄遥言辞恳切,秀美面容一派诚挚。
老妪沉思着点头,转神又望了望旁边托腰的阿怜,语气越发慈蔼:“快快请进!”
就这样,二人一驴进了陌生老妪的家。
茅草搭建的房屋仅有两室,矮的是灶房无法安枕,所以她们只能同老妪合住。
“其实老婆子的确不想款待外客,只因家中唯我和小孙女相依为命,此番若非贵夫人怀有身孕,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开门的。”老妪边说边引路。
下一刻,门后突然跑出来一个梨涡盈盈的小丫头。看样子仅有两三岁,生的格外羸薄。
阿怜不知怎的,一看见这孩子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唉老人家,这女娃为何如此瘦小?”
“实不相瞒,她爹娘死得早,我一个老婆子没本事,哪来吃喝给孩子啊!”老妪哽咽着抱紧小孙女。
甄遥微微叹息,扭头便去取包袱。
那个小丫头左看看右瞅瞅,随即小心翼翼地从祖母背后探出脑袋。她虽面黄肌瘦,但眼眸非常灵动,狡黠可爱地咬唇盯着阿怜。
“好孩子,快过来告诉姨母,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纵使胆怯,但依旧小心翼翼地近前,她小手不安地放在嘴边,异常局促道:“婆婆没给我起名字。”
听到这儿,老妪苦涩地笑了笑:“乡下人起什么名字,平日里都唤她丫头。”
阿怜柔情彻底泛滥,她全然忘了往昔的洁癖,压根不在乎那小丫头的脏污脸蛋儿,俯身将她爱怜地拢在怀中。
“女儿家大了,总归还是得有个名字。”
“赶明儿,您给起个吧。”
老妪一面应答,一面想方设法准备饭食。
可她家里实在无粮,唯有明日果腹吃的一篮子野菜。眼下客人在堂,她毫不犹豫地烧火做野菜汤。哪知埋头点柴之际,狭窄的灶房突然挤进来那个玉面郎君。
“老人家,我来做吧。”
甄遥手中拿着数张干硬的炊饼,以及两块香味扑鼻的肉干。
既如此,老妪也不再争抢,咽了咽口水决意从旁协助。
“郎君这般丰神俊朗,想必家世不俗。”
“日子还算可以。”
“你们小夫妻此番是来探亲,还是——”
面对老妪的询问,甄遥皆毕恭毕敬地回答:“下江南为了寻友,而今妻子有孕,所以才着急北上。说到这里,真是万分感谢老人家的收留。”
“这算什么!”
见其行礼,老妪慌不迭地将其搀扶。
“等饭熟了,咱们一起吃。”
对于甄遥的好意,老妪态度强硬地婉拒:“不了不了,我们吃过了。”
甄遥心知对方不过客套,于是便不再多言,闷声将所有食材一并炖煮。她手艺很好,不一会儿灶房便满室馨香。
老妪坐在炉灶旁烧火,和善的眼神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阴翳。直到甄遥背身忙碌,她的目光终于恋恋不舍停在其腰侧。
“郎君可是读书人?”
老妪冷不丁地发问,甄遥心思一转,蹙眉学阿怜扯谎:“没错。”
“有无功名在身呢?”
“一介凡夫俗子,只担了文弱,并无什么建树。”
“原来如此!”
凝着劈里啪啦的火堆,老妪神情模糊地低喃。
彼时甄遥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未曾留意周遭。
待饭熟饼热,她刚要掏舀,哪知身后竟棍棒劈来。
幸得自幼习武,甄遥耳目胜过寻常。她抬眼看到墙上影子晃动,转瞬一闪堪堪躲过。
“好一个山野村妇,其心何等阴险毒辣!”
老妪不死心地反扑,可未过两息,棍棒即被甄遥夺下。
“你你你,根本就不是文弱书生——”
“哼,你可是那善良的老人家?”
甄遥反唇相讥,而后将她拽入卧房。
此刻阿怜正同小丫头玩耍,一见到此等场面,不觉赫然站起。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让她自己讲!”
甄遥措辞虽然激烈,但动作仍然很轻。
老妪耷拉着脑袋,无助彷徨地立在灯下。那小丫头看到祖母的遭际,瞬间咧嘴哀嚎。
“你们是坏蛋,大坏蛋,赶快放了我婆婆……”
“丫头丫头,快跑啊!”
老妪自知无颜见人,可又害怕对方是恶徒,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催促孙女逃离。
“婆婆我不走!”小丫头瑟瑟发抖地抱住祖母。
“好端端的怎会这样,定是老人家你做了什么坏事!”
阿怜白目以对,不假思索地站在甄遥的立场上。要知道,她家太太可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好人。如果不是这人面兽心的老妪作恶,太太又岂会欺负她。
老妪羞得满面通红,本想不吱声,但她看到阿怜大剌剌地拽走丫头,蓦然六神无主地哀求。
“我讲我讲,老婆子实在有难言之隐,这才一时糊涂酿成大错。二位好心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要你们肯放了丫头。”
甄遥难掩失望,但她也不想多加恶语。
阿怜气不打一处来,烦躁到:“那便老实交代,是怎样的难言之隐,令你这老婆子起了歹心。”
老妪眼圈红的要命,枯槁的糙手不时抹泪。
“此事说来话长,老婆子之所以昏了头,概因看到郎君的玉佩了。你们不知道,明日里正就要派人上门带走丫头,去年我东拼西凑才从虎口救下她,今年真的无能为力了。”
“那你也不能……唉!”阿怜粉拳攥了又松。
“如此说来,你同里正可是有矛盾,亦或私下交易?”甄遥理智地关切。
迎着她审视的目光,老妪委屈的捧面嚎啕:“还不是观音童女闹得,我们村里但凡有女儿的富庶人家早搬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苦命人。”
“观音童女?”甄遥凝神不解。
对此,阿怜却若有所思地说:“我有些明白了,但眼下先吃饭,不然就放凉了。”
“也罢,我再问问老人家,你端过来先陪孩子吃。”
等阿怜身影逐渐消失,甄遥不由得压低声线问:“里正明日保证会来?”
老妪心有余悸地点头,而后颤抖着哀求:“郎君可怜可怜我们,伸出援手相助——”
“我知你心里在想什么?”甄遥冷酷无情地拆穿了她。
“你你你……”
“现今假装顺从,只怕晨起就会伙同村民围了我们。外来的和尚,素来念不好本地经。只是你若真心想让我们帮助,那就不能再藏私心,而是要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相告。”
甄遥真假掺半地吓唬对方,其实她能感受到老妪的某些恐惧。但为了防患于未然,她不得不盘算所有细枝末节。
“郎君只管放心,老婆子再也不敢耍花招了。”
“老人家说吧!”
没有办法,老妪牙关颤栗地一一道来。
原来訾阳地处两郡交界,本归属于黔郡,但圣上不知怎地数年前突然划分给了邯郡。
邯郡离此远隔崇山峻岭,日常吏治都困难重重,更遑论民风管理。因此上头的官员一忙起来,就会彻底把这里忘了。
都道是乡野淳朴,却不见天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
訾阳县令多年来一手遮天,方圆百里无人敢与之做对。
五年前,他言及訾阳税少赋轻,因此求神问卦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说是此地没有争献观音菩萨的童女,这才导致上苍不满大闹人间,所以就开始委派里正四处寻找合适的幼女献祭。
各村轮流,但有钱的可以背地里拿钱消灾,没有能力的不献女便会家破人亡……
甄遥越听脸色越难看,她强忍心头愤懑,好意哄劝:“老人家不要怕,这次既然轮到你们,我便留下一探究竟。”
“你留下也没有用,除非你愿意花钱买通关系,方可保下丫头的一条命。”
老妪眼泪哗哗落下,沟壑满面地捶胸顿足。
甄遥明白她心底的苦,柔声再度摆出自己的观点:“花钱不可能消灾的,就算明日保下丫头,来日呢?”
何况总会有幼女为此殒命,这种害人不浅的愚昧招数该彻底制止了。
“不知郎君想怎么做?”
甄遥弯腰正准备回答,却听到外面传来阿怜的脚步声,故而表情严肃地提醒:“这件事我会去处理,您一切听我安排。我家娘子身体不适,还望老人家不要告知于她。”
阿怜性子太过直爽,自身又无保命的傍身武艺。自古穷乡僻壤出刁民,甄遥经过反复思考,坚定地认为她不能牵连进来。
怎奈老妪看似配合,其实根本似懂非懂,心里并不当作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