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有时,她说是有时,古兰也会怀疑自己的女儿换了一个人。
这个换不是指阿萍被邪灵附身之类的意思。古兰是想说自己的女儿像是蝴蝶,人还是那个人,却奇妙地像是毛毛虫变成蝴蝶般,她的生命改变形态,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存在。
让作为母亲的她觉得既欣喜又陌生。
看着眼前的女儿用饭吃得香甜,古兰试探性地问:“阿萍,你这次打算在家里待多久?”
阿萍咽下嘴里的饭菜,答:“我出去游走的作用已经达成,接下来我要留在禾城继续把握发展的大方向就好。”
“这样啊,那就好。”得到女儿确切答案的古兰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笑着又道:“那就好,那就好。”
笑完,古兰顿了顿觉着自己将要提起的话题在饭桌前不好意思说,便咽下了大半,只含糊道:“你在家时间长了,正好帮阿妈缝缝衣服。”
阿萍:“什么衣服?”
她有些怕自己本来就不好的女红手艺,多年不练怕是退化到了起点,又道:“我的手艺,阿妈你也知道,我怕我做不好。”
古兰笑着摇摇头:“阿妈不会嫌弃你的手艺。”
阿萍看着母亲的态度,知道自己躲不开做女红的活了。想到自己难得留在家里陪母亲,现在陪她做做手工活,自己也不排斥,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古兰看女儿答应了,剩下的话便打算等他们母女二人私下相处时,再细讲。
她转头看向了牛圣婴,冷不丁地点他道:“你打算什么时候与我家结亲。”
牛圣婴毫无防备地听见了这话,惊讶下让饭粒呛进了气管,他拍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咳咳咳咳!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伯母你和阿萍的意思。”
听了牛妖的话,古兰一下就明白了他们两个现在这样混着过日子,关系主要的决定者是阿萍,她的主意大的女儿。
若是女儿觉得现在这样相处着不错,古兰也就歇了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想法,转而说起其他:
“阿萍,你现在已经长大了,我想你早该到了取字的年纪,你自己取一个吧。”
阿萍疑惑:“怎么提起这个?阿妈,我记得族里不讲究这个。”
古兰脸上浮起一层代表羞愧的红晕,道:“这两年不忙,我也跟着年轻的孩子们去学堂里听课,认了不少的字后,我去问了先生…”
说到这里,年迈的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忍受什么又像是强压住了什么,才又说道:“我问了先生,你和你哥的名字,才知道他有多偏心。
你哥的名字还能找些个好意思,萍字不好,用来做名不好。阿萍你读书多,自己取个意思好听的字,我问了老师,他说汉人除了名,还可以有字。”
年迈的老妇人像是考虑了许久,话说出来说得很是畅快。
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后,古兰摇摇头挥去了自己脑中回忆起的那个早就忘记长相的男人,眼含期待地看向女儿。
古兰话语中显示出的浓厚母爱,阿萍感觉到了。她快速地眨了几次眼,压下自己突如其来想要落泪的冲动,点头道:“好。”
应下了母亲的提议,阿萍笑了起来,努力压下胸口处生出的酸软感,道:“阿妈是越来越厉害了,认字多了再多看些书,以后说不定也能考个官坐。”
古兰被她逗笑了,连连摆手:“我现在年纪这么大了,正到了休息的时候。你这小坏蛋,怎么总是想着让母亲帮你干活?”
阿萍软声道:“阿妈不老,阿妈还能再陪我很多年。”
面对女儿的撒娇,古兰很受用。忍不住地她就觑了同桌吃饭的牛妖一眼,忍不住地得意,想自己才是在女儿心中最重要的家人。
从刚才话题转变开始,就被冷落在旁的牛圣婴,他伸着头左看看又看看,撇撇嘴继续埋头吃饭了。
这些年来增长不少见识,博览群书却不看正经书的妖怪,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有权利给心上人取字。
他自动地因为没有文化错失了这个机会。
等到后来很多年后牛圣婴晓得了这个权利,他也因为阿萍给自己取的字听起来挺好,自动放弃了这个想法。
好话说完了,一顿气氛不错的午饭时光结束,牛圣婴去了院子里练枪,阿萍母女则是回了房间做女红。
阿萍把要做活的物件拿到手,她这才发现母亲要她缝制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件阿萍需要在回忆里,翻找许久才能找到的物件。
阿萍这辈子是个少数民族姑娘,对于族里的服饰,记忆中除了年轻姑娘穿着的露脐装,便是老人去世时,需要穿的羊皮套。
说是羊皮套,她却能从自己学会的词汇中找到一个很适合它的名字——
裹尸袋。
手中拿着硝制好的羊皮,阿萍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手上用力,说话时却发出了人用力至极,才哽咽发出的声音:
“阿妈,你哪里就到了需要缝制这个的岁数,还早呢,我去找些灵芝仙草来。”
古兰正翻箱倒柜,摸出不少颜料毛笔,一些作画的东西。听见阿萍的话,她无奈又平静地说:“我再活下去就快到人瑞了,阿妈的身体阿妈自己知道,离成为人瑞还早得很。”
“还有我也不想当个老妖精,现在这样也好。死前靠着女儿享了福,成了禾城老夫人,看见你过得好,好得以后我看不见也能放心了,这就很好了。”
古兰想想她这一辈子没经历过战乱,生活里有些不满意,但在尽头的最后也得了个不错的结局,心里就没有什么不满。
阿萍:“可是……”
古兰表情轻松:“没什么可是,人老了在要走时都有预感。族里老人死了后的羊皮裹都是要儿女准备的。阿萍你给阿妈缝好看些。”
“好。”阿萍应得艰难,低头说:“我已经很久没做针线活了,我练习练习再给阿妈缝。”
她省略掉了要缝的物品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对于生命的逝去,又是亲人的生命,阿萍罕见地将自己的脆弱袒露。
爱意催发愧疚,明明古兰不觉得有什么,阿萍却觉得自己亏欠了母亲。
羊皮套,她慢慢缝制着,让每一针都足够完美,每日也尽可能留下足够多的时间与古兰相处。
古兰清楚女儿的心意,她没有麻烦她的孩子要为她做什么,只是像阿萍小时候一样。
她抬眼就能看见女儿在自己目之所及内,心情就会一直很好。
阿萍母女相处时气氛的变化,也影响了牛圣婴,他在了解完缘由后,便把家里的空间留给了母女二人。
久违的愧疚满上心头,牛圣婴感到了心颤。
如果不是他的原因,阿萍和古兰或许能平静地度过凡人母女的一生。
这样,现在阿萍就不会感到遗憾?
但说真的,牛圣婴他会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吗?他不愿意。
从根本来说他与人就是不一样的存在,他不愿意把阿萍分给其他人。只有阿萍在他心里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存在,而他永远不会像圣人一般高尚。
牛圣婴抱着火尖枪躲在禾城的外墙上发呆。
视线穿过低矮的民居,他看向城主府窗口的灯火。隐隐牛圣婴似乎看见了烛光下阿萍穿针引线缝制羊皮裹的模样。
她应是目光盈盈,盛着一层浅薄的水光,仿佛下一瞬就要滴下眼泪来。
这些都是牛圣婴自己的想象,他意识中却清晰地知道阿萍不会对着他,因为这事流眼泪。
他的阿萍是个比他还要执拗的性格,她心里是怪他的,但又没有那么恨,她只会把情绪跟多地压在自己身上,恨在这个世道上。
就是因为知道阿萍不会迁怒他,牛圣婴心里才感觉空落落的。
独属于人纤细敏感的情绪在妖心中流转,仅仅几日的时间,牛圣婴外表看起来竟然比阿萍还要憔悴。
该说他也是个执拗的性子,明明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不受待见,却还是会在白日晃到阿萍面前。
牛圣婴的皮肤本来就白,这段时日看着却有了几分不自然的惨白。
绣完了羊皮裹上最后一针的当天,阿萍起身拦下了在不远处看似在发呆的牛圣婴:
“这都多少天了,你就这样看着?”
牛圣婴放下环抱着的手,盯着面前的人,声音干涩:“我…我不知道要和你说些什么?”
说抱歉,太过单薄,说后悔,他心里真的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