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甚至可以做一本书,叫做“陆灿然观察日记”。
  医学这条路比梁元峥预想之中的更加艰难,幸好他拥有应对难堪的丰富经验。
  当同时去的规培生被骂哭时,梁元峥还能在被训后、平静地一人拉完所有心电图。
  哭不能解决问题,梁元峥安慰那个同学,告诉他,带教老师大多如此。有些情绪化的污言秽语听过就忘,不必记在心上。
  同学自觉受到奇耻大辱,哽咽着说老师怎么能骂他们没念过书?
  梁元峥耐心宽慰几句,心中却想对方被家庭保护太好,仅仅是这样一句话就要被气哭——
  他所听到的东西,要比这些更尖锐千百倍。尤其是在自尊心最强烈的青春期,梁元峥必须一遍一遍地出卖自己的隐私和自尊,来换取让姥姥、妹妹和自己正常生活下去的金钱。
  他随后撞到了被家庭保护更好的陆灿然。
  她又被骗了。
  梁元峥撞到的“第二次”,但绝不是她被骗的第二次。
  “傻不傻啊你!”似人非人的陈万里暴跳如雷,像一个狂怒的比格犬,“你怎么记吃不记打呢?啊?一声不响地就捐钱,万一对方是骗子呢?上次被骗的事情忘啦?”
  陆灿然据理力争:“可万一她真缺钱呢?”
  “我被骗也就是被骗这些了,”陆灿然说,“反正那些是出去玩的预算,不影响我正常生活;可她如果真的很缺那些钱来治病——”
  “烦死你了,”陈万里暴躁地说,“别忘了她只是你初中同学,你俩好几年没见过了;联系你就是借钱,你觉得合适吗?她为什么不找身边人借?”
  “这不更好证明她已经走途无路了吗?”陆灿然说,“我们初中时关系也很好,她经常会把妈妈蒸的包子分享给我……”
  “那也不影响她现在不回你消息,”陈万里打断她,“你又被骗了。”
  “至少我又学到东西,”陆灿然说,“好了,我不在乎。”
  “我在乎,”陈万里几乎是吼出来,“你能不能——能不能——算了。”
  突然泄了气似的,陈万里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叫。
  “别总是被人当血包,你是白痴吗?陆灿然,这么大年纪了,别总活在你自以为是的世界里,对人能不能有点提防心?陆阿姨就你一个孩子,你这样怎么管理好那么多店?”
  陆灿然说:“我只是对朋友好又不是对每个人都很好。”
  陈万里说:“那我可得和陆阿姨说好了,帮你把把关,免得被哪家的穷小子给骗跑!”
  这句话让陆灿然声音骤然拔高:“烦死了!”
  真不容易。
  那还是梁元峥第一次听到陆灿然骂人,不算很凶,没有脏话,像个炸毛的白色长尾小山雀。
  威慑力很小,只能吓跑同类。
  陈万里跑了。
  陆灿然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被戏称为“情人湖”旁的长椅,不远处有对情侣在掰面包屑喂天鹅,她默默地继续背单词,看起来真的不在乎那笔收不回来的借款。
  和湖面上孤独划水的天鹅一模一样。
  梁元峥想知道事情后续,但他没有靠近的资格;幸而重新分宿舍,舍友是陆灿然舍友的哥哥,江斯。
  “陆灿然?欣欣的那个好朋友是吧,经常被骗的那个,”江斯简单回忆,“初中同学向她借钱?上半年的事了吧,我想想……想起来了,欣欣提到过,说人后来还钱了,陆灿然还请她们吃顿大餐。”
  “什么大餐?”梁元峥问。
  江斯翻聊天记录,把店地址转发给梁元峥,梁元峥点了收藏。
  “对了,”江斯坐在椅子上,半转身,若有所思地笑,“你是不是喜欢陆灿然?”
  梁元峥说:“无聊。”
  他开始做执医题目,却怎么都静不下心。
  江斯主动挪过来:“陆灿然现在还是单身。”
  梁元峥读题干。
  “欣欣说追她的男生不少。”
  梁元峥在干扰项上打叉号。
  “陆灿然的理想型是勤奋努力、积极上进的男生,要求爱干净、学习好、有规划有目标,身高189以上,身材匀称有肌肉更好,不抽烟不喝酒——”
  笔尖在正确答案上戳出一个洞。
  梁元峥打断江斯:“你怎么知道?”
  “欣欣说的,”江斯观察他神色,笑,“说请我帮忙留意一下,身边要是有合适的,可以介绍给灿然——哎,我觉得你好像就完美符合,陆学妹这要求,就像是按你的标准来的。”
  梁元峥低头:“别闹了。”
  他做了十道选择题,错了九道。
  关掉台灯后,江斯还告诉他:“明天欣欣生日,她舍友也都去;你想不想一起?聚个餐。”
  梁元峥拒绝了。
  明知走下去会失控,他决不踏出第一步。
  “真不去?”
  “嗯,你脸上的巴掌印怎么回事?”
  “噢,这个,”江斯摸摸脸,欣欣然微笑,“风太大,把我吹欣欣手上了。”
  梁元峥:“……”
  江斯第二次被风吹到祝华欣手上,在陆灿然出院的前夜。
  梁元峥和专攻脑部科学领域的朋友聊了一段时间,得知对方实验室某样品失窃,老师和学生、包括a大警卫部的人都在暗中寻找窃贼。
  江斯脸颊上顶着巴掌印,告诉梁元峥,事情蛮顺利,就等着周日邀请她们宿舍一块过来。
  “还有你啊,”江斯叹气,别有深意,“抓紧时间,不然就没机会了。”
  ——陆灿然的父母想送她去英国攻读硕士学位,算起来,陆灿然留在国内的时间,也就剩下一年多点。
  梁元峥早知道她有出国念书的意愿,也知道她上次考雅思前参加了学校的义务慈善活动,淋雨后感冒,发挥失常。
  他查了去往伦敦的机票,非开学季情况下,最便宜的经济舱直飞三千八百九十元,十一个小时;或选中转的廉舱,近十九个小时的飞行,一千六百块,能省下两千元。
  “选好学校就告诉我,”陈万里对陆灿然说,“你一个人出国念书,大家都不放心,我有几个朋友在那边上学,多少也能照应照应。”
  陆灿然说:“知道了知道了。”
  她一直在紧张地看梁元峥的脸,希望对方不要被这件事劝退。毕竟现在不是从前,通讯发达,出国不意味断联。
  陆灿然想以最快速度拿到硕士学位,至少和梁元峥达到学历上的平衡……
  梁元峥怎么想呢?
  陆灿然不知道。
  秦冰霜和徐乔快速地给好友制造机会,把还想继续汪汪汪werwerwer的陈万里拖走。
  陆灿然也没和梁元峥散步成功,薛主任打电话过来,把他叫回去干活。
  从中午到晚上,一直到睡前,陆灿然都没再等到梁元峥的微信消息,也没有晚安。
  “大家都不看好异国恋,”陆灿然失落地躺在床上,告诉朋友们,“梁元峥肯定认为这不靠谱吧,说不定还会感觉被我玩弄了——明明快要出国读书了,还在这里和他搞暧昧。”
  陆灿然的头也痛。
  心情越差,蘑菇的威力就越来越大,从晚饭后,她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听到各种杂乱的声音,视线里,那些弹幕也乱糟糟地汇聚在一起。
  她现在甚至能听到门在给窗讲三十年前的事。
  祝华欣的安慰声听起来也沙沙的,乱七八糟的心声和弹幕中,陆灿然必须集中精力去分辨,那些是朋友面对面讲给她听的。
  “放心啦,”祝华欣安慰,“这又不是故意隐瞒,你俩只是暧昧又不是已经恋爱了,没必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这也算是个小小的考验,不是吗?”
  她的心声重复一句话。
  “等这个周日就好了。”
  弹幕似乎失灵了。
  徐乔和秦冰霜过来安慰陆灿然,但模模糊糊的,她们三人都在重复一句话“等这个周日就好了”。
  陆灿然说谢谢,捂着耳朵躲进被窝;这一刻,她突然有点后悔,后悔那澎湃的冲动席卷了她——或许不该主动和他有这么多交际,或许她这几天的表现太“过”了,把关系拉得太快了。
  冥冥之中,总有人在惩罚得意忘形的小朋友。
  陆灿然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贸然的暧昧破坏了可能存在的友谊。
  如果不能和梁元峥最终修成正果,陆灿然宁愿和他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友谊之上、恋人未满的空隙总令人辗转难安;她把手机放在枕下,闭上眼,只要梁元峥一发消息,就能立刻感受到。
  直到睡着,手机都没有震动。
  陆灿然在凌晨两点醒来,手机安静,屏幕显示没有未读消息,她失落地点进去,习惯性地想去偷看梁元峥有没有发朋友圈、有没有改个性签名、今天运动步数是不是还是两万多步——
  她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消息是00:58分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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