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下面很多共同的好友评论庆贺恭喜,祝她继续加油。
  她胃里忽然有些泛酸——一上午没吃东西,此刻胃里似乎有些反流。
  她已经习惯了沈弈每天早上给她带三明治,断联的这些日子,她再也没有吃过早饭。
  她按住上腹,关掉屏幕。
  其实人有时候最怕对比。
  譬如一个人如果只是复读还好,可是当看到同学都在享受大学自由快乐的生活时,你却还在高三的教室里再一次埋头苦读,那种挫败的感觉会更加明显。
  程灵也是一样。
  放弃美术时,她以为自己能够平静接受,可这一刻,当看到曾经的同学离她曾经的梦想更近一步的时候,那种不甘和失落,就像潮水一般瞬间将她淹没。
  那张校考的准考证还在桌面上,程灵抿了抿唇,抓起那张准考证,强忍着胃部酸楚,一个人逆着人群蹬蹬蹬跑到最顶楼的天台上去,正午火辣的阳光烤着她,热得仿佛皮肤都被烤薄了,汗水滑进眼睛的刺痛,和泪水一样咸。
  她却已经没心思在意什么,她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任由情绪发泄,她很想痛恨这个世界,可是到头来,似乎只能痛恨自己。
  程灵还是一个人偷偷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她看着扔到地上的准考证,抿了抿唇,既然梦想已经打碎,何不碎得更彻底一些?这东西本就是废纸一张,还留着它做什么?
  她胡乱把准考证撕碎,纸张撕裂的声音像一声呜咽,指腹被边缘割除一道伤口也浑然不觉,她将这堆废纸扔在原地,没有再回头看过一眼。
  她已经决定忘了,也以为自己忘了,这么多年,她都很少再想起这些,她听人说过,如果一个人遭遇过重大的创伤,那么人脑会为了保护自己,刻意让人淡忘那段记忆。
  对程灵来说,这么多年的遗忘就像这样。
  不是她真的忘了,而是想起这段记忆,甚至记忆中的人,都会难过得令人窒息。
  可无论怎么样,她都未曾想过这张准考证会出现在沈弈的家里。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然后就捡走了吗?他又是什么时候修复的?在他学会古籍修复之后吗?
  程灵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回忆起自己看到那张准考证的感觉,指尖轻轻抚过盒子里那张被时光浸染却依然完整的准考证,每一道修复的痕迹都像是一句无声的告白。
  那些她以为早已碎在风里的梦想,原来被人一片片拾起,用最温柔的耐心重新拼凑。
  泪水突然就模糊了视线。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把那段记忆锁进最深的抽屉,连同那个不敢回头的背影一起尘封。
  可此刻捧着这张准考证,她才惊觉——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梦想破碎的瞬间,而是有人替你记得你曾怎样炽热地活过。
  沈弈不仅修复了一张纸。
  他修复的是她亲手撕碎的,那个敢做梦的自己。
  ——原来这么多年,连她自己都已经遗忘了的东西,还有人用心珍藏。
  这么多年,他还是妥善保存了她的梦想。
  第66章 第六十六场雨拧巴的人需要一个推不走……
  程灵销假回来,同事还问了她父亲身体怎么样,程灵一一回应了,还给大家带了些特产零食,都放在了零食区,谁吃谁取。
  公司在综艺方面的尝试取得成就,吸引了大批新用户,上头领导决定加大尝试,所以最近又招了很多同事进来,石芸地位不变,仍是总监,还跟石芸说只要项目好,预算不成问题。
  不怪公司重视,《匠人》前阵子已经送去
  评奖,得官方扶持,得奖概率很大,恋综那个项目在年轻人里的反响也不错,起码站内用户很吃,给他们引来不少招商。
  除却这些,网上也对他们继续做系列纪录片的呼声很高。
  所以最近,公司的主要任务就是头脑风暴新一轮选题。
  大家提议很多,全都是一些很常规,前人都有做的内容,如果想做好,必须得深挖。
  石芸待定了这些选题,但还是希望能有一些更好的想法。
  这时,石芸注意到了一直没有发言的程灵,她看向她,双手交叠,在一个大家都在思考的间隙冷不防点到她:“程灵,说说你的想法。”
  突然被点到,程灵下意识坐直,飘远的思绪连忙收回,见大家都在望着自己,程灵心中微感紧张,但还是道:“总监,我的想法也不太成熟。”
  程灵跟石芸干了这些年,她当然了解这个下属,内向谦虚,从不会把话说满,她说不成熟,只是怕别人失望。
  于是石芸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世上哪有完美的idea,都是需要一次次完善的。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讨论。”
  程灵迟疑地点点头,说:“其实我觉得,我们第一部 纪录片是《消失的匠人》,那第二部我们是不是可以呼应一下这个主题。”
  有一个新来的男同事问:“我们要找那些更不为人知的,不被关注的技艺?”
  程灵看过去,温和地摇摇头:“我的想法是,《看不见的女性》。”
  此话说完,会议室莫名静了一瞬。
  程灵不知道这种安静从何来,不过说都说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在第一部 中,我们采访的很多传承人都是男性,那会不会有很多传承人是女性呢?在传统行业里,总是有“传男不传女”的糟粕,我想知道这些成为传承人的女性都有哪些经历?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困难?不仅我一个人想知道,我希望还能把这些故事分享给大众去了解。同样是非遗传承,她们的故事也值得被看见,而不是隐没在男性叙事的阴影里。”
  这段话说完,新来的同事们再看程灵全都变了个眼神,老同事倒是没那么惊讶,却也还是没想到程灵会想到这个层面。
  只有石芸微笑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她赞许地看了程灵一眼,而后看向其他人,双手交叠垫着下巴:“你们怎么看?”
  刚才接话的同事连忙称赞:“这个选题好啊!现在互联网上女性议题很火,程灵姐太懂营销了,利用网络舆论和热点制造收视,这个选题天然就带着讨论度,宣传期肯定能有很高的转化率。早听说程灵姐是周刊大记者,拿过不少奖的,行家就是行家,太妙了!”
  这个同事虽然是新来的,但是嘴巴甜脑子快,大家对他印象都不错。
  他说完这话,其他人连忙附和,也夸赞程灵这个思路不错。
  会议室里,一时充满了对程灵的赞扬。
  然而程灵听到这么多人在褒奖她,却生出一种百口莫辩的荒唐。
  她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下女性传承人背后的苦难而已,她觉得她们的苦难也值得被看见。
  因为在石芸提起选题的时候,她莫名就想到了沈弈修复的那本《笠翁对韵》,想起了不被允许上学所以只能在学堂外面偷听的吴奶奶,想起沈弈想在拍纪录片时在镜头前准备修复这本书而康以不让,因为后者觉得这只是一本平凡的书,缺乏被拍摄的价值,而观众喜欢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
  也莫名想起了徐成凤,她的妈妈,没什么缘由,就是想起她了。
  想起她这二十多年的痛苦与不甘,想起小时候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想起她独自承受又不能为别人理解的痛苦。
  是,徐成凤有错,可她就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包括那本《笠翁对韵》被阻止拍摄,程灵也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妈妈被已婚男骗,打掉孩子伤了身体,还被原配找上门,犯错的、背叛婚姻的明明是那个男人,为什么风言风语和不好的眼神都落到了徐成凤身上,要她一个不知情甚至是受害者的人承担这些代价。
  她没有被流言和坏名声困扰吗,她的痛苦又是如何造成的呢?吴奶奶也想读书,为什么因为她是女性就不能读书,而要把所有出路和机会让给男人?为什么,这是什么道理?
  她想把摄像机和话筒递给她们,递给不被允许的,无法发出声音的她们。
  不是为了热点,营销,数据,宣传,讨论,转化,不是为了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也不是为了履历上能有漂亮的一笔。
  她总觉得有些东西既然存在,那就应该被看见,哪怕它们很微小,很平凡,不值一提。
  哪怕不能成就什么。
  可是这一刻,当同事全都兴致勃勃讨论这个选题的时候,周遭的空气像是抽成了真空,她只能看到他们嘴巴在动,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想,如果是沈弈在,一定能够明白她在说什么。
  因为他们内里是一样的人。
  可他们又截然相反。
  他会懂她的奇怪,她的别扭,她的欲言又止,她的沉默、退缩和为难,然后再用截然不同的地方,接纳她的这些不一样。
  此刻,明明身置热闹的会议室,可程灵却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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