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往下看去,被桌子挡住的地方,朱莉安娜弯着推,保持着扎马步的姿势,平举的双手手臂上各挂着一个木桶。
  “眼睛平视前方,腰挺直了。”希琳轻飘飘扫了她一眼,“手平举,这还没有往桶里放石头呢。”
  “你也快点写。”朱莉安娜咬着牙,“别发呆。”
  “日期怎么拼?”希琳捏着羽毛笔,又细又长的小玩意,在她指头间快要烧起来。
  “你刚刚才背过。”朱莉安娜尖叫出来,她的手臂和大腿都在不停的颤抖。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尤莉叶每一次和船长说话的口吻都像是吃了火药。
  她必须坚持到希琳写完航海日志,可她还在思考日期的拼写。
  她真想把水桶扎砸在她那个迟钝又讨厌的脑袋上。手臂和大腿的酸困支配着她全部的理智。
  “再坚持一会儿,这是最痛苦的时候。”希琳依然抗拒写下第一个字母。
  对朱莉安娜来说,结束前的几分钟是最痛苦的,对她而言,恰恰是开始的第一个单词最难落笔。
  这是互相折磨。真的太让人发疯了。
  再不写真的会被撕碎,她应该感受到愤怒的眼神快要把她盯出两个窟窿。
  希琳绕开墨点污染的纸张,拼凑着这些日子她背诵的词汇。
  航海日志。9月11日。晴。东南风。今日执勤:船长希琳。
  字迹歪歪扭扭,刚开始还能勉强保持水平对齐,到最后时候都不受控制着朝着下方偏移。她的字就是一条歪斜的鳗鱼。
  “写完了?”朱莉安娜试探着问,她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还有一句——”希琳故意拉长语调。
  重开一行,希琳缓缓写下,无事发生。
  “好了。”
  她的话语还未落下,水桶跌在地上的声音就从耳边传来。
  希琳放下笔,转着椅子看向朱莉安娜:“你的体力也太差劲了。”
  朱莉倒在沙发上,老旧的气味将她包裹,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嫌东嫌西,但现在她只能弱弱地回怼:“你以为你的记性就很好了吗?船长。”
  希琳哼哼两声,从船长的位置上起身。
  “起来。”她对朱莉安娜说,“这种时候要拉筋,不然明天你会抬不起胳膊。”
  朱莉安娜愁眉苦脸。她突然有些后悔和希琳提起练剑的事情了,这种把灵魂抽离的感觉可太难受了。
  她只想在这个散发着老旧皮革气息的沙发瘫着,直到腿和手臂再一次充满活力。
  但她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就被希琳拽起。
  “会很痛。”希琳说,“我做示范,然后你自己掌握尺度。”
  朱丽安娜早就错过了最佳的练武年纪,她的身体很僵硬,增加力量和柔韧肢体的对她来说会是非常痛苦的过程,但这是必须的。
  朱丽安娜的表情从未像现在这样狰狞。
  她咬着牙,一点点开阔着身体。
  “不要太着急。”希琳提醒她,“一点点拉,否则会受伤。”
  又过了一段时间,朱莉安娜彻底陷在沙发里,希琳回到桌前,背诵她早晨背过一次的词汇。
  朱莉安娜没有教学的经验,她给希琳划分的识字任务是从航海常用的单词开始的。她也没有什么技巧,就是死记硬背。
  “你的剑术是谁教的?”朱莉安娜乘机问了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
  所有人都对希琳的剑术赞叹有加,她见过她与人争斗的样子,明明侵略感十足的动作去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感觉。
  她亲眼见她杀了一个人,内脏和粪便流在甲板上,很血腥,很恶心,回忆起来看让人忍不住反胃。
  但同样,很优雅。
  众人都传,希琳会两种不同的剑术。一种如同海潮般汹涌,另一种却如同浪花般柔美。
  哪一次她用了哪一种?朱莉安娜的身体疲惫至极,脑子轻飘飘的,她觉得那是第二种剑术,净水的舞蹈。
  好的剑客离不开名师的教导,是谁将希琳教成现在的样子?
  希琳的视线从她背书的小抄上移开。
  “什么?”朱莉安娜的声音很虚,她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你的剑术是谁教的?”她提高了声音。
  视线在问题进入大脑的瞬间失去了落点,希琳突然看不清她自己写下的字母。
  “没人。”她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真的是自学成才?朱莉安娜可不相信。
  如果没有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从旁指导、引导再聪明的学生都会陷入歧途。这是不争的事实。
  而且,她觉得希琳的剑术很南方。与她们想象中的北方人一点都不一样。
  她的老师或许是个南方人。
  朱丽安娜想象着。自从上船之后,她的想法越来越活络,像是变回了小女孩。对于即将抵达的新的家园,她有很多奇妙的想法。
  南方人眼中的北方,荒凉,贫困,常年不化的积雪,那里的人们不耕种,靠打猎为生,人民自然崇尚,甚至还保留着原始的生活方式。
  雪山与旷野,木制帐篷与熊熊燃起的篝火。希琳说那里很冷,那里的母亲甚至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她想象不到。
  “没人。”希琳打断了她对于未知之地的设想,“没有人教我剑术。”
  这算什么回答?
  “总不可能天生就会。”她嘀咕了一句,又想起希琳海眷者的身份。
  她天生就会游泳。
  “唉——”朱莉安娜长长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回去躺一会儿吧,下午还要核对采购清单。”
  船上的人多起来后,之前的数据就作废了。这些日子忙着采购和腌制海鱼,她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要不是贝林夫人帮衬,一船人的
  事务会把她压垮。
  可朱丽觉得很有趣,很累很富有挑战。
  她扶着沙发起身,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不真实。
  “你要快些背会这些词。多念几遍,朝着大海大声喊出来。希琳,这是你的母语,你学起来很快的。你就是懒得认真,拖延着给自己找借口。”她嘀嘀咕咕叮嘱了一大堆,“还想你快些上手,能帮我分担一部分。”
  朱丽安娜关上门,船长室恢复了宁静。
  希琳长长舒出一口气,合上航海日志。她捏着写着词汇的字条。
  朱丽安娜的问题触及到她很少想起的一段回忆。
  传言中,海眷者掌握着两种招式与风格完全不同的剑术,波涛之怒与净水之舞。不管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只要提及海眷者的剑术,他们都会提起这两个词语。
  其实,这是错的。它不全面。
  她确实使用这两种剑术,但这两种剑术不是她的全部,她只是经常用它们,因为从未有其他人能够逼出她掌握的其他剑术。
  她以前想纠正。但大祭司告诉她,假的消息为她迷惑敌人。希琳不能理解,只是本能地相信她的判断,她一直没有纠正这个错误。
  她的剑术来自海。她的一切都来自海。
  海眷者的头衔从她出生的那一瞬起就和她绑定在一起。很多人说这是假的,根本没有旧日海主。
  人只愿意相信他们相信的,她没法纠正所有人。但海的神真的存在,以前存在。
  她见过祂。她的剑术来源于海,来自那位掌握着大海的神,神就是教授给她剑术的老师。
  这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她曾和那位神约定,在她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朋友、保护大海之前绝不透露任何与眷者这个身份有关的一切。
  可人们还是知道了一切。
  那个不知道从何处来的预言传的到处都是,刚开始只在北方的土地上,后来逐渐蔓延到南方,东方和西方。
  海眷者,海眷者,被海眷顾的人类,海的女儿。
  到处都是。
  希琳记得祂,虽然已经很模糊了。
  祂有一头长发,颜色看上去像是蓝色,但捏起一根却是透明的,和海一样。
  祂是严格的引导者。从她两岁开始就开始教授她剑术,她那时候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却要举着和自己一样高的水剑挥舞上千次。
  祂说,这是保护的力量,她必须要学会。
  她会累到流泪,然后在柔软的沙地上打滚,发誓再也不要起来,发誓要想要讨厌的祂立马死掉。
  现在回想,祂其实很温柔,每一次都会轻轻拥抱她,任由她抓弄祂海水一般的长发,轻轻为她哼唱属于海的歌谣。
  “希琳。”
  祂会念她的名字。
  “你出生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死了。她又害怕又难过。
  祂说自己死了,可祂抱着她。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神总是为她擦干眼泪。祂说,别难过,我的女儿。
  “神不为死感到难过。”
  希琳望着单舷窗外蔚蓝的大海。她从不记得祂具体的样子,神的模样对凡人来说总是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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