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754节

  震惊、恐惧、庆幸,甚至暗地里心中暗爽,各家各户,千人千面,什么想法的人都有。
  长安城依旧是死气沉沉的,百业萧条,酒肆关门,空气中都弥漫着散不掉的血腥味。
  昨夜被杀的人是一千,还是一万?
  谁也不知道,甚至那些遭遇惨祸的院落,都无人敢进去收尸,害怕西军将他们定为“同党”处置。
  但不管怎么说,长安人整体的心情是比较恐惧的。对河西陇右来的边军充满了担忧,并且对他们很不信任。
  一来就使用暴力的军队,总会给人一种桀骜不驯,难以控制,动不动就会暴起杀人的错觉。
  普通长安人,对西军是敬而远之;而关中权贵,已经将他们视为仇寇,酝酿报复。
  然而玄武门所在西内苑,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确切的说,这里已经成为了欢乐的海洋。
  六万西军将士,好似打了个大胜仗一般,几乎是人人欢呼,处处喜庆!
  呃,或许叫“分享的盛宴”更贴切一些。
  一堆又一堆的金银财宝,绢帛铜钱,分置在西内苑各处。有太府寺的官员领着一大帮随员在现场清点这些财宝,登记造册。等这些丘八们离开长安的时候,再分发下来。
  每个人领什么,领多少,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事实上,就算现在把东西发下来,这些妻儿老小都在陇右与河西,甚至是安西北庭的丘八们,也没办法使用。
  最后不过是吃喝嫖赌用掉,然后再次一贫如洗。
  显然,丘八们虽然贪财,却也在惦记家人,这种不是他们想要的。
  为了提振士气,此刻只会发一些不方便携带的铜钱,让这些人在长安这个花花世界先放松放松。其他的细软和绢帛,会随军到驻地后再分发。
  “发财了!发财了!从小到大,我是没见过这么多钱呐!”
  某个来自安西的丘八在一堆铜币上打滚,笑得像个七岁熊孩子。围观他的丘八一个个都是哈哈大笑,甚至有点感同身受。
  比起打仗拿军功等赏赐,还是直接去抢比较快,而且更安全,不用玩命。
  这一夜,西军将士们都在长安上了一堂永生难忘的社会实践课。
  只不过张伯仪没笑,他手下没参与抢劫的亲兵也笑不出来。而正在玄武门上准备“慰问士卒”的基哥,更是面色铁青的扶着女墙,静静看着西苑内西军各部将士们的丑态。
  他拼命压抑着胸中的怒气,嗯,更像是无能狂怒,无处发泄。
  昨夜,有一支部队,似乎都是来自河西的士卒,去了一趟百孙院,把百孙院给抢了。
  其实嘛,干的坏事也不算多,杀的人也不算多。也就杀了几个皇孙,还强暴了几个皇孙女,还有他们身边的随员,并且毁尸灭迹了而已。
  之后将百孙院洗劫一空,满载而归。
  张伯仪显然是比较克制的那一批人,只逮着“有问题”的坊下手。但很多脑子活络的“机灵鬼”们,明摆着是精通劫掠之道,懂得抢劫是个技术活,要“出奇制胜”才能抢得多。
  特别是出身河西走廊的丘八,尤其擅长抢劫,胆子大路子野。
  他们觉得抢名单上的鱼腩不过瘾,谁知道这些人有钱没钱啊,要是没钱岂不是白瞎了?
  其实这些丘八的疑虑是有道理的,有名的人不一定有钱。
  比如说贺知章名声在外,绝对是重要人物。可是你要说贺知章有钱,那只能说他真的富裕得荡气回肠,差点把宅子卖了换酒喝。
  不过嘛,有一类人绝对是有钱的,那便是李氏宗室。皇子公主,皇叔皇兄之流,没听说谁穷得叮当响的。
  抢皇子肯定不行,但抢皇孙这个级别的,不那么扎眼犯忌讳,先抢一波再说!
  这群河西丘八说干就敢干,而且还干成了!
  本来是来玄武门兴师问罪的基哥,等他来到玄武门之后,看到搂着财宝狂欢的一众丘八,居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畏惧感。
  没错,他就是怕了。
  基哥怕这些丘八不顾上下尊卑哗变!他连句斥责的话都不敢说,这在几年前,那是不敢想象的!
  杀一个是杀,杀十个也是杀;杀皇孙是杀,杀皇帝也是杀!
  这些杀红了眼的丘八既然已经杀了几个皇孙和皇孙女,那他们会不会把自己这个皇帝也顺手给杀了呢?
  基哥不敢继续想下去了,越想越害怕。
  于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不去提杀皇孙这一茬了,反而是下令给西军将士授予勋级和散官。
  普通士卒授勋,军官授予散官。当然了,听起来好像名头有点唬人,实际上这些破玩意啥也不是。
  不能吃不能穿,不能换钱。
  唐代的勋官制度,最开始的时候,不仅奖励军功,同时也给予勋官丰厚的待遇。包括官职、俸禄、赏赐、住房、医疗(配属医官)、退役安置等方面的福利。
  当时的丘八,为了争勋官简直要打破头。从军积极性很高,士兵素质也很高,甚至有人自带粮秣从军,只为一个勋官头衔!
  但自贞观末年以来,勋官制度便沦为了笑话,承诺的很多好处无法兑现,而且是越到后面越敷衍,最后甚至完全取消了实际好处。
  以至于很多军士将勋官弃之如敝履而不再视为荣誉,甚至还出现授勋之人,反而在社会上受到歧视的怪现状。
  可悲的是,基哥如今可以给的,也就只有勋官、散官这些东西了。
  他的内库已经被挪用作为军费,连维持日常皇宫内的开销都很困难,自然也是无钱发赏赐。
  落魄至此,几年以前也是无法想象的。
  “昨日,有哪位将军没有参与抄家的?”
  基哥询问身旁的李光弼道。
  城楼下面的丘八们兴奋得忘乎所以,李光弼现在也不敢管,原因就四个字“众怒难犯”。
  你平日里得罪了底层丘八,他们表面上不说,等上战场后故意给你来那么一下,坑死主将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李光弼带兵多年,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
  他对基哥抱拳行礼说道:“回圣人,郭子仪带兵巡夜,没有参加。”
  基哥微微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他也很明白,郭子仪有自己的想法,但这位郭将军的想法不代表他手下人的想法。
  劫掠长安,已经是西军上上下下的共识了,堵是堵不住的。
  “李将军,朕问你。河西士卒,何以如此贪财?你曾为河西节度使,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基哥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李光弼,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似有责备之意。
  李光弼是实诚人,只好如实回答道:
  “回圣人,大概是穷怕了吧。
  在凉州,一匹来自长安的上好绢帛,就可以买一个十岁的胡人女孩。
  若是换成当地常见的大练(河西一种非丝绸厚布),也不过需要十多匹而已。人命如此轻贱,士卒爱财,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光弼说得很实在,也是亲眼目睹其事,方重勇还极为无耻的,在当地人贩子市场门口留下了一张“人力资源中心”的牌匾。
  但是基哥显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士兵拿钱办事,这不是他想听的。
  基哥微微皱眉,绷着脸反问道:“为国征战乃是军人天职,如此看重财帛,简直岂有此理!”
  基哥似乎是在抱怨这些丘八无法无天,居然敢抢百孙院。可他又不敢明着说,只能拐弯抹角的发脾气。
  李光弼沉默不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或者说,这种狗屁问题还需要回答么,士卒当兵吃粮而已,此事天经地义的要讲什么情怀?
  这已经不是基哥第一次在李光弼面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这让嘴笨的李光弼时常感觉天子难以伺候,想躲远一点。
  “圣人,末将打算三日后进攻岐州,今日特来禀告此事。”
  李光弼压住内心的厌烦,小心翼翼的说道。基哥翻脸比翻书还快,让他体验到了“伴君如伴虎”的艰辛。
  “不能明天去么?”
  基哥此刻似乎已经按捺不住了。
  “圣人,李将军整军还要时间,请圣人暂且忍耐几日,破敌也不缺这两日。”
  高力士连忙帮李光弼打圆场。
  现在这情况傻子也看得到,城楼下面的丘八都在钱堆上打滚了。
  如此军心,如此状态,怎么打硬仗?
  基哥是当局者迷,希望快点抓到李琩,将其挫骨扬灰。却是没看到现在长安的局面,并不像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和顺利。
  最起码,方有德的控鹤军不见了踪影,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这一位大佬用兵是什么水准,基哥应该是很熟悉的,他怎么会忽略了呢!
  高力士心中暗暗焦急。
  “三日!朕只给你三日!
  三日之后,朕要看到大军开拔!
  你与高仙芝一起去,留一万兵马给郭子仪,让他守长安。
  你们二人共五万人够不够?”
  基哥的声音近乎于嘶吼,面色也变得阴沉下来。
  李光弼知道这是对方最后的让步了,连忙躬身抱拳说道:“足够了,微臣三日之内必定开拔,请圣人放心。”
  “回宫!”
  基哥丢了两个字,转身便走,在高力士的搀扶了下,离开了城楼。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也有些蹒跚,这让李光弼有些担忧。
  担忧基哥的身体,更担忧大唐帝国的未来。
  “三日都够呛啊。”
  李光弼无奈摇头叹息,他已经发现西苑内不同的地方,堆积的财帛数量似乎差距很大,有的多有的少。
  这就说明有的部曲抢到的东西多,有的部曲抢到的东西少。抢得多的那部分人或许会偃旗息鼓老实下来。
  但抢得少的那部分人,会不会再去抢一波呢?
  只能说这是必然的。
  现在下令,拦得住那些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拿太少的丘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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