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393节

  忽然,安禄山问了张通儒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让后者愣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在张通儒看来,这种问题压根就不应该问啊!至少不能由安禄山来发问!
  都已经是这个节骨眼了,都已经住在长安城外的驿站了,还在犹豫要不要进长安面圣,要不要去大理寺。
  这些事情不明是摆着嘛!
  安禄山多疑,而且往往是在关键时刻,喜欢犹豫退缩,该干大事的时候反而惜身。
  张通儒投靠安禄山的时间虽然并不长,却对这位节度使的性格知之甚详。
  “安节帅,别说您这次入长安必定是有惊无险;哪怕长安是龙潭虎穴,如今节帅也得硬着头皮走一遭了。
  鱼跃龙门,方可化龙!该出手的时候就必须要出手,节帅切莫犹豫啊!”
  张通儒直接给安禄山跪了,伏跪磕头不止!
  要不是这一位从前的时候从谏如流听得进劝,张通儒真想现在就提桶跑路,不管安禄山这种“犹豫狂魔”了。
  “唉,好吧,也只能如此了。
  对了,今日你给右相送去的礼单,那边也是没收么?”
  安禄山不出所料的“从谏如流”。
  他一边感慨叹息,一边又问了一个很可能影响前程的关键问题。
  张通儒点点头,面色沮丧的回道:
  “确实如此,右相那边的下仆先是收了礼单,又将其退还给卑职,最后卑职连右相家的门都没进去。
  卑职近日在长安城内活动,走访了很多权贵之家,并没有多少人肯收礼替节帅说话的。只有左相收了节帅的礼单,但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不排除将来退还回来。
  当年左相在营州担任过平卢节度使,与安节帅有几分香火情,却也只有几分香火情而已,不可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大理寺会审的时候,左相极有可能作壁上观。”
  张通儒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左相李适之,并不受基哥重用。但这次因为右相李林甫也是被告之一,所以李适之作为宰相,到时候很有可能列席。能发挥什么作用,不太好说。
  目前天子对安禄山的态度不甚明朗,大部分人都不肯在这位胡人出身的平卢节度使身上下注,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那依你之见,要如何脱困呢?本节帅就是想借力,好像也无处借力啊。”
  安禄山面露难色问道。
  来之前,他指望可以向李林甫借力。只不过以目前的局面看,李林甫似乎并不想跟安禄山有什么瓜葛。
  “回节帅,如果卑职是圣人的话……”
  张通儒话说了一半,就看到安禄山瞪着眼睛呵斥道:“你怎能自比圣人!胡说八道!”
  “节帅教训得是。卑职是说,我站在圣人的角度看,圣人一定不会希望安节帅跟西边那些节度使和睦,不妨以这个为突破口。
  圣人……或许并不希望边镇节度使机敏过人。”
  张通儒不动声色建议道。
  “有道理,你是说……让本节帅装傻么?”
  沉吟片刻,安禄山嘴角微微勾起,那张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肚子上的赘肉,因为胸膛起伏而一抖一抖的。
  “回节帅,正是如此,卑职就是这么想的。”
  张通儒行礼说道。
  在皇帝面前装傻,不算什么稀奇事,只不过这是个技术活。
  要是装了个十成十,那就是真傻子了。无论多么昏庸的皇帝,也不可能让一个真傻子去当节度使。所以装傻必须“九傻一智”,不能一个优点都没有。
  “节帅,卑职有一计,可保节帅脱困。”
  张通儒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计?”
  安禄山眯起眼睛问道。
  “是这样的。”
  张通儒在安禄山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
  “妙啊!你说得太好了!”
  安禄山哈哈大笑,之前的紧张与神经质一扫而空。
  “安节帅,卑职一路上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颇有蹊跷。
  圣人若是真的怀疑节帅,一纸调令,明升暗降即可,何必费这么大周章让节帅来长安呢?
  所以卑职以为,裴宽之死,或许与圣人有莫大干系,圣人至少是知情人。
  如果此事为真,那么节帅此番来长安,可谓是稳如泰山。”
  张通儒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这个推断虽然很大胆很离谱,但细细想来却是合乎逻辑的,能解释很多他们之前想不通的事情。
  “这件事你知道就可以了,切不可外传。”
  安禄山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面色异常平静。
  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什么毒蛇猛兽,而是“未知”。
  牌没有翻开的时候,你永远都不知道,它是会无足轻重,还是可以逆转乾坤,只能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去预判。
  一旦从暗牌变成明牌,那么牌局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再厉害的牌,也不会让人提心吊胆了。
  ……
  “阿郎,明日会审……圣人该不会将你关进大理寺狱吧?”
  自家书房里,王韫秀一边跟方重勇倒茶,一边轻声问道。
  明日就是会审之日,除了那些杂鱼以外,好几个重量级“嫌疑人”要被过堂审问。比如说右相李林甫,河西节度使方重勇,平卢节度使安禄山等等。
  而且这场审判不仅是基哥亲自主持,而且长安百姓皆可在大理寺衙门大堂外旁围观看热闹。
  所以说这与其说是一场审判,倒不如说是基哥的个人秀。
  在方重勇看来,明天就是一场戏,他不过是一个演员而已,明天大理寺内参与会审的都是“演员”。大家既要比拼剧本,也要比拼演技!
  表面上看,大理寺的出现,是封建社会官僚体系的上层建筑,进行局部优化后的成果。它的主要职能,是复核各地送上来的案卷,主持对六品以上官员的审讯等等。
  但实际上,大理寺建立的初衷,还是皇帝本人干预司法的最重要工具。如果没有大理寺,那么皇帝要干涉某个案件的审讯结果,还得依靠贵族圈子的力量,不得不找些“白手套”办事。
  隔靴搔痒非常不爽!
  受到相权干预的刑部,与受到皇权干预的大理寺,它们在刑律上的博弈,也是皇权与相权博弈的具现。
  基哥的这一步棋虽然很无耻,但从“技术性”的角度看,却是“四两拨千斤”的典型手法,不可小觑。在发行交子之前玩这么一出,其政治意义看起来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明天会审,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发生意外。坊间造势火候已经够了,关于安禄山的罪证,大理寺却并未公开,其中定然有蹊跷。
  关键人证物证,极有可能会在明日公布出来,让安禄山万劫不复。”
  方重勇沉声说道,喝了一口茶水,眉头紧皱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哟,原来阿郎脑子这么清醒呀。妾身还以为你陷在温柔乡里,满脑子都是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呐。”
  王韫秀话语里的酸味极为浓烈,扑面而来都是羡慕嫉妒恨。
  “不至于不至于,不过是美妾而已,某心里有数。”
  方重勇讪笑摆了摆手,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纠缠。
  女人嘛,他可是拿得起放得下的。
  妾就是妾,美色就是美色,想外延到别处那可是不行的,方重勇不是什么恋爱脑,做不出那种烽火戏诸侯的事情来。
  独孤瑶是抢来的美人,玩了也就玩了。哪怕房事的时候再快乐,再爱不释手,对于方重勇而言,她也只能是妾,不可能取代王韫秀的地位。
  在方重勇看来,这也算是“入乡随俗”的一种潜规则了。不这么玩的权贵之家,基本上都是妻离子散,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比如说应对大理寺审问这样的事情,方重勇就只跟王韫秀商议,不可能拿到独孤瑶面前去说。
  “嗯,那安禄山的事情,阿郎是怎么想的呢?”
  王韫秀心中暗喜,压低声音问道。
  “如果我是安禄山的话,明日一定会疯狂作妖。
  我要怎么做不重要,重要的是安禄山会怎么做。”
  方重勇用力捏着手指说道。
  他已经准备了一套预案,如果安禄山不出招的话,那么方重勇就不得不提前出手了。
  朝廷,或者说大理寺,尚未宣布安禄山的罪状,但民间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这其中要是没有人设局,才是真见鬼!
  方重勇一直在心中推演明日会审将如何进行,其中最大一个变量,就是安禄山会怎么做。
  通过掳劫独孤瑶回家,方重勇已经试出了基哥的意图和底线,他更是明白无论自己怎么作,基哥都会雷声大雨点小的“惩罚”一下,不会动真格的。
  西边有西域诸国和吐蕃,北面是契丹和奚人,这两个方向都需要集中用兵。而北方中部的草原这些年比较平静,朔方与河东两镇并不需要联合行动。
  方重勇觉得,基哥现在的做法,就是花点时间处理一下边镇事务,然后自己就可以从中抽身继续浪。
  安禄山被狠狠敲打,是不可避免的。
  而作为胡人番将,在大唐边镇跟城旁部落打交道的时候会更有利,也更有号召力。所以安禄山被基哥扶持重用,不过是时代的呼唤而已。
  从这个角度看,安禄山被提拔,同样是不可避免的。
  “说得也是,毕竟那刺客同时还检举了右相。若是阿郎有事,那右相也会有事的。”
  王韫秀微微点头,若有所思的说道。
  她也不相信,基哥会一口气拿掉右相跟河西节度使,如此运作,对于朝局的影响实在太大,将来很难收拾烂摊子。
  “是啊,好多事情变了,好多事情却又没变。”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说道,只可惜王韫秀一点都听不懂。
  安禄山的上位,由时势造就。西北三镇与东北二镇的平衡,同样是天宝时期军事平衡的需要。这是府兵改募兵的大势造成的余波,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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