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其实这也不是最大的困扰,长时间的耳鸣,造成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问题。谁也受不了脑子里跟有辆火车一样,不分昼夜地吵闹。
  林惊昼睡不着觉,写不了歌,严重的时候连演出都做不了。
  林惊昼变得不那么好相处,与他合作的人说他太过独裁专制,不近人情。但那时候他真的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他只是想把每一首歌都做到完美。
  耳鸣和听不清声音折磨着他,病痛有时候会控制他的情绪,所以有些人说他喜怒无常,脾气很坏。
  “你和石星认识的那个音乐节,后来下了很大的雨,我摔了话筒,少唱了一首歌。很多人说是因为天气,设备淋坏了。其实不是。”林惊昼点燃第二根烟,他像个雕塑那样凝固在那里,任由指尖的烟慢慢燃烧下去。
  “我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唱不了了。”
  张裕舒记得那天,有很多人说林惊昼耍大牌,下个雨而已,大家也一直站在雨里听。
  一个月后,张裕舒的账户里收到了一笔166块的退款,来自那场音乐节,备注里写着:“抱歉,少了一首歌”。
  林惊昼拿起烟,送到唇边,他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这时候,他一点都不像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
  张裕舒又想到了那张照片,黑白色的林惊昼,忧郁的表情,破碎的心。
  他的喉咙发紧,说:“别抽了。”
  林惊昼缓慢地把烟吐出来,他冲着张裕舒笑了笑,然后把烟叼在嘴里,伸手过来,用手腕内侧轻轻碰了下张裕舒的额头。
  林惊昼去医院治疗,但没有太大成效,医生建议他佩戴助听器,他的耳朵只会越来越坏。他没法接受,他说他宁愿做聋子,也不愿意戴着助听器被所有人可怜。
  林惊昼暂停了所有工作,他回到重庆,陪妹妹住了一段时间。
  期间他也常去爱兰中心帮忙,机构里的孩子多是唐氏儿,林惊昼和他们相处很开心,哪怕他偶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那些孩子也毫不在意,总是给林惊昼微笑和拥抱。
  林兰快要三十岁了,奶奶在三年前去世,现在林惊昼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他工作忙,一年能见到她的次数很少,每次他要走,林兰就会拉着他问,哥哥,下一次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惊昼会说,他很快就回来。
  那一次在重庆,林惊昼想了很多很多。以前他怕妹妹会因为这个病忘了他,现在他更怕他会死在林兰前面。他联系了律师,卖掉了很多歌的版权,并且提前立了遗嘱。
  林惊昼回到北京,开始闷头写歌,他的耳朵时好时坏,他没法认真创作,那些噪音让他发疯。
  林兰打电话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林惊昼看了日历,说会在她生日那一周回家,让她乖乖等他。
  临行前几天,工作上有点事,林惊昼想着反正赶得上林兰的生日,就把机票往后改签了两天。等到真要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林惊昼正在收行李,突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林兰心脏病突发。
  他刚刚赶到机场,电话铃声又响起,这次是说,没能救回来。
  林惊昼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静止成一座石像,他茫然地抬起头,听不见任何声音。
  林兰的葬礼是邓衍云帮忙办的,全部的装饰都选择了很明亮的色彩,目之所及,五彩缤纷。
  爱兰中心的孩子们都来参加葬礼了,他们不懂什么是死亡,邓衍云说,林兰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所有人都幸福快乐。
  林惊昼站在一旁,他瘦成了一条漆黑的影子,连哭都哭不出来。
  林兰的葬礼结束后,邓衍云来找他,林惊昼看着她,情绪崩溃。
  “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没有改签机票,林兰发病的时候我就在家里了。”
  “这样她就不会死………”
  邓衍云伸手抱住他,斩钉截铁地说:“妹妹走了我也很难过,但这不是你的错。”
  林惊昼听不进去,他坍塌下去,跪在地上,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粉色的发夹。
  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林惊昼要回北京了,他坐在门厅里穿他那双特别难穿的靴子,他的头发留得有些长,低头就挡住视线,拨到耳后又滑落下来。特别烦人。
  林兰在这个时候走过来,她拿下自己头上的发夹,有点笨拙地给林惊昼别上了。
  林惊昼就这么戴着她的发夹回了北京,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和林兰说,拜拜,哥哥很快就回来。
  邓衍云太了解他,她让他不要自责。
  “林兰因为你的保护,有很幸福的一生,惊昼,不要苛责自己。”
  林惊昼怀抱着林兰的骨灰,面如死灰,他什么也听不进去,最后说:“我想去看看神山。”
  他再一次回到德钦,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五年,这一次他终于完成了当初因为张裕舒搁置的计划。他在飞来寺转车去西当,然后从西当徒步进入雨崩。
  来雨崩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来徒步的游客,另一类是来朝圣的藏民。
  他一路上碰到了很多个这样的藏民,他们很好辨认,高海拔的日照和山间的风,赋予他们和高山一样辽阔坚定的气质。
  林惊昼对他们说扎西德勒,藏民也如此回应他。
  林惊昼的耳朵时好时坏,他在雨崩的夜晚外出游荡,神女峰矗立在那里,月光洒落,如同薄纱,流光溢彩。
  林惊昼仰望着她,仿佛能听到神山正向他低语。他想起张裕舒说过的话,他说能看到日照金山的人会得到幸福。林惊昼匍匐在神山脚下,向她叩拜。
  他说,我已无法获得幸福,如果可以,那这份幸福就给张裕舒吧,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因为张裕舒………”
  林惊昼心如刀绞,他一字一顿地说。
  “张裕舒是一个光明的人。”
  林惊昼离开雨崩,他的确没有得到救赎,他的右耳听力急速下降,他开始列一个清单,他要做完这些事,然后迎来死亡。
  第一件写下的事,是再见一次张裕舒。
  第87章
  张裕舒中间有好几次,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
  过往的那些痛苦,绝望,林惊昼讲得那么轻描淡写。
  张裕舒很想让他别说了。
  林惊昼的手肘撑在桌上,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中,右手在脸上来回摩挲了几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概就是这样吧,也有点记不清了。”林惊昼勉强笑了笑。
  张裕舒觉得身体很冷,他坐在那里,浑身都僵硬。他怀疑过林惊昼是不是生了病,他想过抑郁症,或是双相,也想过那些治不好的绝症,罕见病,唯独没想到他是耳朵出了问题。
  “我之前真的没法跟你说,毕竟这病又不会死。”林惊昼惨淡一笑。
  张裕舒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把他攥紧的手指掰开了。
  无力感几乎要把张裕舒吞没,命运怎么能对林惊昼这么坏?
  他当然知道,对于林惊昼来说,耳朵听不到了,还不如死了。
  他的热爱他的理想他所有的成就,都被命运判了死刑。
  “听力损伤其实是歌手的职业病,程度不同而已,但没有谁活不下去。”林惊昼深吸一口气,他说,“抱歉,我太懦弱了。”
  张裕舒猛得站了起来,他表情难看得像是要哭出来,他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可是心脏太疼了,让他失去语言。
  林惊昼微微仰起脸,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张裕舒眼眶一热,他扭过脸,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辨,他握紧了拳头,但也无法控制那滴眼泪滑下来。
  林惊昼走到他面前,伸手捧住张裕舒的脸,柔声说:“小舒,不要哭。”
  张裕舒挣脱他的手,咬着牙道:“谁哭了?”
  林惊昼偏过脸,吻住了那滴眼泪,同时他伸出手,摘掉了张裕舒的眼镜。
  林惊昼沿着眼泪滑下来的路径,一点一点往上吻。
  他攀着张裕舒的肩膀,慢慢踮起脚,最后在他的眼角轻轻一碰。
  “宝贝,不哭了。”林惊昼轻轻地说。
  张裕舒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用两只手捧住林惊昼的脸,和他额头相抵。
  张裕舒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不停地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林惊昼的脸,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说:“对不起。”
  林惊昼很温柔地看着他:“你有什么好抱歉的?”
  张裕舒心脏痛得无法呼吸,他按住林惊昼的后脑勺,紧紧拥抱住了他。
  “就算我的葬礼上,你跟我好好说话了,我也会死的。”林惊昼笑着说,“不关你的事。”
  张裕舒气得用拳头锤了林惊昼的后背两下,他有些哽咽,但听起来还是怒气冲冲的:“不准再说死不死的。”
  林惊昼“嗯”了一声,用右手拍拍他的背,轻松地说:“小狗,尽管我也不太想,但你得放开我了,我的左手被你压得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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