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人开了口。
  徐妙容不动声色,正努力思索着,这到底是哪位侄女。便听得:“母亲,你快歇歇吧。你瞧,你鼻尖都冒汗了。”
  母亲?
  徐妙容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着说话的美妇,心中顿悟。
  合着这美妇,便是李景隆那同样年方二十有一的女儿,她的侄儿媳妇,平阳王妃李氏
  ??李氏是李景隆的小妾所出,也是李景隆膝下唯一的子嗣。因为独生,李景隆爱重异常。长大后,李氏嫁与晋王朱棡第三子平阳王为正妃,按照祖制,李氏该和平阳王留在晋王的封地太原。
  可,李景隆实在舍不得女儿。恰好朱允炆想削藩,他便借着李氏在太原生病久治不愈的机会,从中转圜,把人弄回了应天。
  明面上,李氏和平阳王在朱允炆眼皮子底下,处处掣肘。可实际上,因为李景隆这么个“人中龙凤”,李氏两口子的日子,可谓是如鱼得水。
  “我不累。今日贵客盈门,持礼相迎,是应该的。”
  袁氏脸上依然笑眯眯的。
  可徐妙容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这母女两个,年岁一般大,说起话来,看似和气,可处处都是机锋。
  李氏说让袁氏歇一歇,这话,看似关心,实际,不安好心。
  今日是袁氏的生辰,作为东道主,袁氏自然是该礼仪俱全的。若她跑去歇息,传出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而袁氏回嘴,字字句句不离“礼”。这话便是在讽刺李氏,不知礼。身为李家的姑娘,门外人一般,不知规矩,不懂进退。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接话。
  李氏笑,目光落在徐妙容和袁氏牵着的手上,轻轻拂了拂自己的衣衫,似不经意般,说了一句:“母亲所言极是,母亲的帖子,不是随随便便发的。今儿来的,都是贵客,自然是,慎之又慎。”
  她还重重强调了“贵客”两个字。
  徐妙容感觉,许多的目光好像落在了她脸上。
  心中无奈,李氏这个人,惯会含沙射影的。
  她一句苍蝇论,得罪了无数人。所有人都拒了她的帖子,也从不邀请她上门做客。可偏生,袁氏给她下了帖子。
  这么看来,袁氏跟她,竟好像是一伙的。
  此外,她记得,那日在具服殿里,想抢在前头在朱棣面前邀功的,长着平平无奇一张脸的,好像正是李氏的夫君平阳王。
  所以今日李氏借题发挥,便是在出那日平阳王抢功没抢成的气?
  这个小心眼的。
  她摇头,想把手从袁氏手中抽回来。
  袁氏那会本就是一时忘形,拉了她的手以示亲热。这会被李氏阴阳了几句,当即就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
  但她也不想让所有人误解,便依然笑着道:“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帖子发出去以后,我还怕你们不来呢。你们呀,一个个都是大忙人,各个的夫君都得了陛下青眼,各家,怕是都喜鹊盈门,事多繁杂呢。”
  她这话……
  徐妙容心思转了转,明白过来了。
  原来袁氏给她下帖子,便是冲着朱楹的面子。朱楹在钟山上,助朱棣扭转乾坤,朱棣龙心大悦,又额外点了他移神主牌位。
  安王府要起来了,所以袁氏斟酌半天,还是给她下了帖子。
  心中有些微妙,她假装没瞧见众人的眼神,泰然自若地坐在了椅子上。李氏倒也不多说,轻笑了一声,旁若无人地端起一盏茶喝。
  抿了一口,她将茶盏放下,顺势,拂了拂自己的裙子。
  霎时间,有光好像在流动。裙子上的金线,险些闪瞎众人的眼。
  谷王妃当即就出了声:“侄儿媳妇,你这裙子,是云华堂的吧?”
  “是云华堂。”
  某位夫人接了口,她还道:“只有云华堂的料子,才有如此光泽。”
  “我这裙子……”
  李氏却有些不好意思。她好像有些恼怒,明明自己不想提云华堂,别人却偏要提。抱歉地笑了笑,她为难地回了一句:“的确是云华堂的。”
  “竟然是云华堂!它家一向架子大,买料子必须得排队不说,每样料子还只出一季。哪怕卖不出去,也不降价。都说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平阳王府,果然不一般!”
  有人又接了口。
  谷王妃点头,捧哏一般,“我这侄儿媳妇,自然是有优待的。”
  李氏有些飘飘然。
  众人的吹捧让她心花怒放,为了展示自己的大方,以及自家的财大气粗,她故意面向谷王妃,装模作样道:“谷王婶婶客气了。若是婶婶喜欢,回头我就叫他们送一匹到谷王府。”
  “不用了。”
  谷王妃却摆手。
  李氏没放在心上,她还以为谷王妃不喜欢,“婶婶不喜欢吗?”
  “不是。”
  谷王妃又摆手,她实在装不下去了。
  同样抱歉地笑了笑,她也为难地说了一句:“其实,他们家的料子,一向是送到我府上,供我随意挑选的。”
  李氏:……
  其他人:......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微妙,李氏耳根子有些红。她不想看谷王妃,便只得看向另一旁的徐妙容。
  怕别人以为她不说话是气到了,她故意没话找话:“安王婶婶喜欢云华堂吗?”
  不等徐妙容说话,又道:“其实我刚刚,也想送安王婶婶一匹料子的。只是,忽然想到……”
  想到什么,她又不说了。
  众人都被她勾起了好奇心,瞬间忘了刚才那茬。谷王妃乐呵乐呵的,心知自己刚才在炫耀大赛中脱引而出,怕是已经得罪了这位侄儿媳妇。
  寻思着两人一向关系好,有心想修补两个人友谊的小船,她适时开口,问:“怎么了?想到了什么?”
  “也没什么。”
  李氏的语气不咸不淡的,她就是不把头转回去。
  “前几日,我们府上外出支盐,管事的回来同我说,安王婶府上也正派人四处支盐呢。原先我没想到这茬,只想好心送安王婶一匹料子。可,话一出口,方想起来,云华堂的料子过于飘逸,不巧,安王婶又清减了不少……”
  四处支盐。
  清减了不少。
  众人的眼神,再度变得微妙。
  方才徐妙容进来时,她们就注意到,人好像是清减了不少。可彼时,她们没有多想,只当暑热难耐,苦夏罢了。
  此时叫李氏一提醒,她们才想起来。
  今年的岁禄,又推迟发了。
  王府本就靠着岁禄过活,安王府,又一向捉襟见肘的紧。原本盐该由宫中供给,可,自太祖皇帝改制后,各王府的盐,都由各王府自行采买。
  买盐,要钱。买不到盐,嘴里就没味。没味,人腿上就没劲,就走不动路。
  所以安王妃,是没吃够盐,所以才清减的?
  众人心思各异,徐妙容看在眼里,心中呵呵。
  谁不知道,李景隆那厮前几日因着靖难首功,被朱棣赏了五十引盐。李景隆心疼女儿,好像反手,就给了平阳王府二十五引?
  “瞧瞧,是我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见场面再度陷入安静,李氏忙假意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惭愧道:“安王婶婶,对不住了,不若我将功补过,匀点盐给你吧?”
  她本意是想立人设,没想过徐妙容会要。
  哪知道,“好呀。”
  徐妙容点头,又说:“你打算匀我多少?”
  “我……”
  李氏伸出五根手指,想摆手。
  然而,“五引?!”
  徐妙容的眼中写满了震惊。
  李氏懵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安王婶婶,你该不会以为,我伸出五根手指头,就是想给你五引盐吧?”
  “不然嘞?”你伸出五根手指头,总不能是想给五米fw吧?
  徐妙容一脸我都信了,结果你在耍我的表情。懒得继续拉扯,她直接送上一顶高帽子。
  “侄儿媳妇,你真好!都说患难见真情,如今正值我们府缺盐的危难之机,你挺身而出,以平凡之躯行不平凡之事。你展现出的伟大精神,可歌可泣!”
  李氏:……
  她无话可说。
  五引,约莫是八石有余。她觉得自己是个大* 傻笔,谁说拒绝时,非得伸出一只手。
  第7章 事情未免有些太顺利了
  李氏最后是黑着一张脸离开的。
  她走的时候,屋子里的宾客几乎已经散尽。袁氏暗地里舒展舒展了筋骨,眼角余光瞥见徐妙容还在。心中狐疑,却还是笑着上前,虚与委蛇了一句。
  “今日照顾不周,小女行事无状。还望安王妃大人有大量,切莫和她计较。”
  小女……
  徐妙容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她也笑,虚与委蛇:“哪里哪里,夫人这话,折煞我也,传出去,怕是要让人以为,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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