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那女孩子身姿纤弱,苍白一张小脸儿,额角一处伤口,仍渗着血,手指紧紧捂着,遮住了容貌;浅紫色绫罗袄儿,藕荷色细棉长裙,袖子被扯烂了,露出雪白一段藕臂来。
鲁智深心下有了三分焦躁,胡乱将桌上酒肉塞下肚吃了。
老儿呼呼喝喝要了一只肥鸡,一大碗白饭,两碟小菜,一壶酒,却只将一只干馒头丢给那女孩子:“快吃了走路!”
干馒头砸在女孩子额头上,沾了血,掉落地面,弹滚了两下,再裹上一层灰尘。
女孩子顾不得额头上又开始流血,忙松开捂着脸的手,蹲下去捡起来,艰难地剥去外皮,就要放进口中。
鲁智深瞬间焦躁到七分,一拍桌子,炸雷般喝道:“店家,要一碗浇头面,多多地放上牛肉菜蔬,煮得烂一些!”
女孩子吓了一跳,馒头再次惊落地下,怯怯地抬起头来,却生得十分好颜色,弯弯眉儿,水灵灵眼儿,精致鼻儿,樱桃口儿,白生生一张脸儿,细条条身儿.......
店伙儿从门后探出头来,答应一声,瞥见那女孩儿形貌,一时酥软在地,忘了方才答应何事。
“一碗面,快做!”鲁智深再喝一声。
店伙儿哎哟一声,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鲁智深站起身,摇摇摆摆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在老儿对面坐下,喝道:“你这厮是什么人?为什么孤身带着这女孩儿?”
那老儿抬眼见是一条胖大和尚,不由得警惕地放下酒杯,手搭在腰间,道:“我自家生的女儿,管你和尚何事?”
鲁智深冷冷一笑,转向那女孩儿道:“这老儿是你父亲吗?不要怕,洒家在此,无人威逼得你!”
那女孩儿手中捧着沾满灰尘的干馒头,怯生生地看了眼那老儿,再看看鲁智深,一时决定不了该更怕谁。
那老儿跳起身,后退一步,从腰间抽出短刀,拉开架势,向鲁智深道:“和尚,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他方才还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儿,这一跳起身,腰背挺直,身形瞬间又高长三寸,嗓音粗犷,竟是壮年人音色。
为了显示凶狠,他在脸上又抹了一抹,抹去面上画的皱纹,原是个四十多岁的满面横肉凶狠汉子。
鲁智深笑道:“还是个练家子!也好,你这厮既是个耐打的,洒家也不用怕吃人嗤笑,给你两手好拳脚吃!”
他跳起身,站在棚子外,向那女孩儿招手道:“莫怕,洒家不是坏人,你只要说声这厮不是好人,洒家就替你打发了他!”
女孩儿银牙紧咬,颤声道:“他不是我父亲,只是个路过我村子的闲汉。昨日,他扮做生病老人到我门上讨水喝,我看他可怜,好意做饭给他吃,却被他在背后打晕了,拐带到此。”
那抹去老儿伪装的汉子骂道:“休胡说,我虽不是你父亲,却是你汉子哩!你这贱人必是看这和尚精壮,有心看上他哩!”
“闭上你的鸟嘴!”鲁智深一拳砸出,正砸在那厮鼻梁上,便如一架铜钟撞上了酥饼,瞬间将那汉子鼻梁撞得七零八落,碎做一团。
那汉子杀猪一般嚎叫起来,手中短刀乱挥了两下,却被鲁智深一把抓住,连手带刀扭做麻花一般。
女孩儿惊叫一声,跑出几步,却听鲁智深唤道:“女娃娃,且停下!”
他将那汉子拎起来,破布袋般丢进路边荆棘丛里,回头向店伙儿喝问:“洒家要的面呢?”
店伙儿也惊呆了,忙道:“这就来,这就来!”
鲁智深向那女孩儿招手:“你过来,坐下!”
女孩儿怯生生地躲着他,拣了最远一张桌子坐下。
鲁智深也不多言,回到自己本来那张桌前坐下,独自生着闷气。
这天地间的鸟贼人,真个打不尽杀不绝!
店伙儿端上面来,战兢兢地要放在鲁智深面前。
鲁智深一拍桌子,喝道:“给洒家做甚?端去给那女子!”
那桌子劈地散了一地,店伙儿也不敢多看一眼,忙不迭地端着碗送过去,放在女孩儿面前。
女孩儿惊讶地望着鲁智深,并不敢去拿筷子。
鲁智深摆手道:“快吃!吃完洒家送你回家!”
他说得一派自然,女孩儿原也饿得狠了,面上牛肉堆得富余,热腾腾的香气直往鼻中钻,又有碧绿的青菜趁着雪白的面条,让人食指大动。
她终于忍不住,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虽是饿极了,她吃相仍是斯斯文文,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
鲁智深慢慢平静下来,再叫一壶酒,倚墙坐着细细吃。
女孩儿吃了半碗面,实在吃不下去了,便推开怯生生道:“大师,我吃饱了!”
她心底实在害怕这和尚,硬撑着吃了平日饭量的两倍,奈何胃口着实太小。
鲁智深道声“好”,掏出一块银子,向店伙儿道:“这个,是我二人饭钱,拍碎桌子的钱,你另外给我们装些干粮、清水,再打一壶好酒。”
那店伙儿早吓呆了,他说一句就跟着点下头,小鸡啄米一般。
末了,听那和尚道:“这银子可够使?”店伙儿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够了,够了,富裕得很呢!”
鲁智深拎了干粮,起身至棚角提起自己的水磨禅杖,向那女孩儿道:“走,你家住在哪里?洒家送你回去!”
女孩儿轻声道:“我住在柳家村,远得很,不敢劳烦大师。”
鲁智深笑道:“柳家村嘛!洒家正好顺路,走吧!”
说罢,他大踏步走在前面。
女孩儿远远跟着他,路过那还剩一口气的汉子时,忙加快了脚步。
走至一处岔路口,鲁智深停住了。
女孩儿害怕,也远远站住,却听这高大和尚道:“接下来该往哪边走?洒家一时忘了方向。”
女孩儿心下一暖,明白他方才说顺路却是假话,他甚至不知道柳家村在哪里。
她心下定了三分,走上前,指着左边道路:“这边一路往西,过三道山岭,就是柳家村地界了。”
鲁智深点头道:“好!洒家脚程快,你若跟不上就叫洒家!”
女孩儿点头,想到他背后看不见,忙轻声道:“嗯!”
日正中午,鲁智深才带着女孩儿爬上第一座山顶。
俗语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那女孩儿穿着一双轻薄绣鞋,经过这两日行走,鞋底、脚趾处早就磨破了,一双细嫩脚儿渗出血来。
往下走时,她双脚脚趾争先恐后地往鞋头洞外钻,更是疼得钻心。
鲁智深一直远远走在前方,听到身后声音不对,回头看时,正巧女孩儿提起裙子来,才让他看见她渗血的脚。
“唉!”鲁智深回身大步走至女孩儿面前,“你脚下不便,如何不早说?!”
女孩儿咬着嘴唇,垂头不敢说话。
却见这胖大和尚将干粮、酒壶通通系在腰上,单手提着禅杖蹲下身躯,拍着自己宽阔的后背道:“上来,洒家背着你走!”
女孩儿惊道:“大师是出家人,如何方便?”
鲁智深大大咧咧道:“出家人普渡众生,送你个小女子回家,正是洒家普渡众生的法门。”
他说得理所当然,女孩儿忍不住笑了一下:“普渡众生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鲁智深道:“管它甚个意思,你只当在渡头搭了条渡船,洒家的背比大船还稳当哩!”
他说话做事坦坦荡荡,女孩儿心下愈发定了七分,轻移莲步走至他身边,抬手攀在他背上。
鲁智深单手揽住她腿弯,往上一推,毫不费力地走了起来。
女孩儿实在不好意思,便道:“大师,我替你拿着禅杖吧!”
鲁智深哈哈笑道:“这禅杖六十二斤,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是好好坐你的渡船吧!”
女孩儿被他逗得笑了,双手试探着攀住他肩头,晃晃悠悠,果然比坐船还要稳当。
只是他虽是个和尚,到底是个精壮男人,后背肌肉隆起,炙热粗野的男子气息透过僧袍,炙烧着女孩儿挨着他的双腿、小腹,萦绕在呼吸之间。
粗大手掌虽尽量只扶着女孩儿的膝弯,仍免不了摩擦碰撞。
女孩儿面色通红,找话缓解尴尬:“我叫香菱,敢问大师法号是?”
鲁智深道:“洒家俗家姓鲁,法号智深!”
“呀!”背上的香菱大吃一惊,“鲁智深?不是醉打山门的那位大和尚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她声音底下去,脸更红了。
鲁智深听得云里雾里:“嗯?”
香菱顾不得羞怯,忙再问道:“大师可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
鲁智深笑道:“洒家已这般有名了吗?你个小小的山野女子竟也知道。”
香菱一口气问下去:“可是义救金翠莲父女、智救桃花庄刘太公女儿的鲁大师?”
鲁智深不好意思起来:“洒家确曾救过一两个人,没曾想竟已传得妇孺皆知了,洒家不过是个粗野和尚,称不得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