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过来抱住我,”阿奎那咬着牙,拼命忍住眼底的湿润。他抬起饱含泪意的眼睛,抬起头强横地看着海戈,“我好冷,我撑不住了,过来抱住我,海戈!我得在你的怀里失去意识——”
  海戈望着他像是被月色浣洗过的白皙脸庞,他湿漉漉的蓝眼睛。海戈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紧绷的牙关在下颚鼓起了轮廓。“不,”他拒绝了,“不。”
  他知道自己一旦搂住那副身体,一旦贴偎到那温暖的体温、那淡雅的香气,自己好不容易牢固构筑起的铁石心肠,又会瞬间土崩瓦解。
  阿奎那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你这个混蛋,”他哽咽地说,“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好好珍惜自己。我仅仅要求这一件事。可是你就是不肯做到。你这个混蛋!”
  海戈轻轻地说:“你要我珍惜什么呢?我已经学会珍惜我的生命,但如果我的存在会让你遭受这种威胁,那对我来说比死还可怕。”
  他的声音真挚、痛苦,可又镇定、冷静。阿奎那意识到了自己无法挽回了。因为真正敦促海戈下定决心的,恰恰正是他对他的爱。
  心防一旦濒临崩溃,强劲的药效再次席卷而来。阿奎那的神志涣散,流着泪,不住地斥骂着海戈。他再无法想出什么两全之策,因为根本也没有什么两全之策。有的只是一股猛烈、绝望、像火焰一样炽烫的痛苦——他恨他,恨他的一意孤行,恨他把自己的性命安危置于一切的价值之上。
  警笛声渐行渐近,间或夹杂着呼哨着猎犬的嘈杂的人声。海戈置若罔闻,只是眷恋地看着他,他轻声说:
  “阿奎那,这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句话。换一句吧,好吗?”
  海戈话中那个“最后”,几乎把阿奎那从里到外撕碎了。他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汹涌的眼泪在面庞上不住地淌下来。
  海戈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掩住了他的眼睛。
  “我爱你。”
  他的双唇紧贴着他的,低低地说道。他同时尝到了他的嘴唇和眼泪的味道。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海戈放开手,站起身来。
  阿奎那挣扎着说了句什么,终于力竭地阖上了双眼。他感到身体被轻轻地托着,安放在绿草绒绒的地面上。在最后模糊涣散的视野之中,只有漆黑天幕上萦回闪烁的星光——还有比星光更加隽永的吻,穿越一千万光年冷寂黑暗的时光,朝他投掷下温柔而悲哀的、不可磨灭的光辉。
  第77章
  莱尔抱着花束,迈进住院部大厅,皱起眉头瞥了眼某个徘徊在付费窗口的瘦小男人。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斜,鬼祟地跟在莱尔身后,闪身进入了电梯。
  他斜靠在电梯后侧,抬头懒懒散散地盯着楼层数,一丝狡黠的微笑在脸上一闪而逝。
  电梯停稳了,身后的男人一个箭步凑到莱尔身后,跟上她的步伐。
  “兰波先生醒了?”他在她身后低声问道,“听说前天晚上的宴会上,有人差点要了他的命?”
  莱尔站定脚步,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对方掀开衣襟,晃了晃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在那种规格的宴会上竟然出现这种血腥事件,岂不是太反常了吗?我还听说,与兰波先生一道出席宴会的某位男子也在昨晚离奇失踪,这是否暗示着……?”他的眼睛里闪着秃鹫嗅到死尸的兴奋光芒。
  莱尔一手抱着花,一手插在西装口袋里,指节抵着随身携带的钢笔。她真想把那玩意戳进这苍蝇般嗡嗡作响的喉咙里。
  “你觉得这里头暗示了什么?”她声音很轻,像是谨慎地提起了一杆秤。
  瘦小男人挺直了脊背,微笑道:“我查到死者是某个帮派的秘密处刑人……根据我从业十多年的新闻嗅觉,我合理怀疑这是某类帮派内斗的前兆……”
  莱尔猛地逼近一步,鞋跟在水磨石地砖上“咄”一响,像猛兽出爪前的蓄力。“那你敏锐的嗅觉有没有嗅觉——即将挨揍的气味?”
  赶跑那个獐头鼠目的八卦记者,莱尔走到病房门前,正看到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来。他们神情冷峻,身形彪悍,眸子里不加掩藏食肉目特有的凶狠好斗的本性。本质上,他们往往和所对抗的匪徒是同一类人,区别只在于前者拥有政府颁发的执照。
  莱尔毫不胆怯地与他们对视。她很欣慰地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出,他们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莱尔推开病房门。赫尔珀比她早到一步。正疲倦无力地陷在病床对面的小沙发里,惆怅地削着一只苹果。而阿奎那坐在病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这两位病患和探病人好像搞反了角色。
  阿奎那头也不抬:“感谢探望。把花拿走。我花粉过敏。”
  莱尔没好气地说:“这是没什么花粉的蝴蝶兰。而且你根本也没有花粉过敏。”
  她气鼓鼓地走过去,一把抽走了阿奎那手中的报纸,重重丢到一边,“别看这玩意儿了好吗?我现在看到和新闻有关的东西就想吐!”
  赫尔珀插口道:“莱尔,或许你能劝他尽好一个病患的本分。”他打了个呵欠,犹豫地看着手中的水果刀,像是没有把握能完整削完果皮而不伤到自己的手指似的,慢慢放下了刀。
  “从前天开始,没完没了地应付医生、护士、警察、记者、好事者,我都有点受不了啦。而阿奎那居然还在不停地搜寻信息。刚才走的两位警察,花了近两个小时,没能从他嘴里撬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反而成了他的盘问对象,气得恼羞成怒夺门而逃——你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莱尔没好气地说:“这家医院给他打的镇静剂注水了,是不是?”她走到病床边的挂瓶前,焦躁地翻看了看药瓶标签,“我去叫护士再给他来上一针。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休息。更多的休息。”
  “我睡得够久了,”阿奎那淡淡地说,“我睡得就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一样安详。而现在,海戈失踪已经整整37个小时了。”
  莱尔和赫尔珀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担忧。莱尔恼火道:“别发疯了,阿奎那,还轮不到你为他担心——”
  她咬紧牙关,心有余悸地说:“我也亲眼见过那个现场!你当我看不出,海戈杀鲁诺儿的手法有多专业?那根本不是自卫,是处决!”
  “而我亲身经历了那个现场。”阿奎那脸色苍白,眼睛里却有一种异常的执拗和镇定,“莱尔,我看得比你更清。”
  莱尔的脸色涨得通红,“他们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你非得往枪口上撞,给自己揽下更多危险?”
  赫尔珀伸手拦下了她。“并不是离得近就看得更清,阿奎那。”年长的好友凝视着他,静静地说。“凝望深渊太久的人,往往更容易被深渊所吞噬。作为执法者,有时会比普通人更模糊那条罪与非罪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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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拿起一旁削去了半边果皮的苹果,端详着上面已经泛出被氧化的褐色果肉。他说:“这两天我一直在庆幸,多亏海戈在警方来之前逃走了。没有目击证人。而你恰好又被注射了神经性药剂,我们可以轻易用‘神智混乱、丧失行为能力’之类的理由,让你免于被传唤上庭。”
  他慢慢地说:“否则,我真的不知道,看见你死去和看见你堕落,哪个更叫我觉得悲哀。”
  他松开手,让那只开始腐败的果子落进垃圾箱里。
  阿奎那本已憔悴的脸色变得更加冰冷苍白。“你觉得我一定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他平静地反问。
  赫尔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清楚,我不想见到你煎熬。我想海戈也是。”
  阿奎那一语不发,修长的手指紧攥粗糙的病房床单。赫尔珀低声说:“如果你珍惜他的好意,就好好珍惜自己吧。绝不要再深入这件事了。”
  至少在表面上来看,阿奎那听取了友人的劝诫,定时服药,安心休养,不再关心那起凶案背后的是非。
  他仅仅在医院待了三天就出院了。一恢复到能自由行动的程度,他就开始不惜成本地动用金钱和人脉,通过一切可能的渠道辗转查证,用自己的方式打探真相。他和政客、记者、私家侦探周旋,和地下诊所的医生或是因收受贿赂而被驱逐的前任黑警联络,甚至深入贫民街的腹心和赌徒、皮条客和其他更危险的人物会面。这些游走灰色地带的手段虽高效却危险——某次他在贫民街与线人会谈时,正巧撞上一次毒枭巡逻火并的现场。
  周围关心他的人对此忧心忡忡,但是越是了解他的人越是明白,这时候谁也无法说服。直到一周后,打到他家中的某个来电,竟然真正让阿奎那明哲保身偃旗息鼓了。
  “我想向你检举一只猫。”那轻佻随意、带着异国口音的熟悉声线,阿奎那一秒就认出了那是谁,“这是一只可爱的猫咪,也是一只可恶的猫咪。他总是不分轻重好歹地窜来跳去,把床底的灰尘弄到台面上来,搞得所有人心烦意乱。他对人有种过了头的关切,喜欢一路跟着他们走到卫生间以确保他们不会失足掉进马桶里淹死。大多数时候,这都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但是现在不行。现在这个时候,这种好心反而会对他所关心的人造成困扰,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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