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虽然如此这么想,但是当一步步拾级而上,逐渐看清那栋坡顶的房子漆黑一片、没有一点亮光时,他的心还是禁不住重重震颤了一下,胸膛里弥漫开一阵难言的钝痛。
  他停下脚步,让自己嗡嗡作响的脑袋稳定下来,下意识捏住了衣袋里的信封。
  你得接受这一切,他对自己说。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去。
  你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的,阿奎那。只不过是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而已。
  他经过草坪,迈上石阶,站定在门前。他下意识地用掌纹抵住这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樱桃木的质地仿佛比冰霜还要寒冷。
  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忘记带钥匙了。
  他无声叹了口气,推开了门。
  室内是一片停滞不化的黑。什么也看不清,幸好还有一点从门外草坪地灯上投过来的微弱光线。阿奎那猝不及防辨认出那个坐在玄关处的身影——背靠墙面,低垂着头,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像是被牢牢裹在黑色琥珀中的一抹幻影。
  他惊呆了。
  第68章
  他被丢进密闭无声的黑暗中。
  像是往深海里不断沉潜的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有黑色汪洋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挤压过来。人被裹在其中,被越挤越小,变成一个小小的孩童。
  他仰起头看着她。她的一切对幼小的孩童都显得很大。但是那年她也才二十岁。现在回想,其实那时候她也是个孩子。
  她低着头给他做早餐,倒麦片的时候有大半都撒在了碗外,即使是清醒的时候她的手指也抖震得厉害。他自下而上看着她,清楚地看见她泛黄的巩膜,苍白的双颊上布满了蜘蛛状的红斑。但她仍然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她说:“安静点。别问那么多问题。”
  她说:“就是因为你这么不省事,所以你爸爸才不肯来接我们。”
  她说:“你能不能别哭了?你真的想要我的命是不是?”
  说:“要是我没那么爱你就好了。要是我能狠下心把你丢掉,我现在该过着多么惬意的日子啊!”
  说:“在你身边,我觉得很痛苦、很煎熬。”
  说:“我为你付出了一切!可是看看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我很抱歉。
  要是你没有那么爱我就好了。
  愤怒的脸。斥骂的脸。哀伤的脸。失望的脸。不断升腾、变形、重叠、越来越多。所有的面孔高悬空中,不断盘旋,又一副一副坠落在地,发出一滩滩污血或是呕吐物落地般黏稠沉闷的声响,又不断融化、扭曲,变成无数张如出一辙的沉默的脸。
  漠然地看着他。明明睁着眼睛张着嘴。任由他摇晃哭喊,却对他不理不睬。
  到处都是腐败、污秽和腥臭。死人双目圆睁。活人眼耳紧闭。死人的躯体胀满膨大。活人的胃袋紧缩痉挛。
  门窗紧闭,太阳的光影从窗外跃进又轻巧游走。房子外面隐隐约约的车流声、交谈声、喇叭声,被黏腻腥臭的空气隔绝开。
  很冷。很饿。很渴。明明知道应该站起来,走动,睡上一觉,哪怕接点水喝……可是四肢像是被铁钎钉在原地,一点也动不了。
  时空是停滞的。但四面八方仍有回音。仿佛黑暗岩穴里涓滴的水声,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喃喃自语。
  ……但是,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我太蠢了……好像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达到你的期待。
  可是,我会改的……你应该教我,而不是就这样离我而去。
  “我会听话的……”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
  ……
  鲸鱼搁浅在沙滩上,缺水,受曝晒,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虫豸蛇蚁蜂拥涌来,活生生蚕食它的身体——活着,但几近于死。
  巨轮沉没了,舱底碎裂,板木腐朽,藤壶攀上桅杆,海藻缠上甲板, 水手的尸体漂浮、拆解、溃烂,细小的鱼在骷髅的眼窝中进进出出——死了,却仍在不停下坠,在往更深更暗的洋底的裂谷之中,毫无希望地沉落下去。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之外的门扉悄无声息地开启,有人冲上前,用双臂接住了那颗不断下坠的心。
  阿奎那跪坐在他身前,伸臂将他的头紧紧抱在怀中。他用自己温暖的手掌抚摸着他冰凉的面庞,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耳廓唤着他的名字,那暖热的嘘息让他久违地颤栗了一下。
  海戈眨了一下眼睛。有泪水从他的眼中坠落下来。
  他没有哭。他的皮肤、他的眼膜,早已经冰凉干涸,再无法分泌出一点多余的水分。
  可是他眼眶中泪水满溢,原本皲裂的面颊和嘴唇也被泪水沾湿了。
  是阿奎那的眼泪。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无声无息却是这样满怀怜惜地啜泣。他的眼泪滴进他的双眼里,又一滴滴滑落眼角鼻翼。原来泪水落进眼睛里的触感比体温还凉,潺潺地流淌而过,像是洗濯伤口的甘泉。
  这应该是他的眼泪,是他所爱的人在替他而流。
  ……他在把他的眼泪,他的体温,他的同情,连并他的生命本身,倾注到他这幅空荡荡的躯壳里。
  冻僵几毙的肢体接触到湿润和温暖,第一感觉是针扎般的绵绵刺痛。然后才是一寸一寸能稍稍活动关节的复苏感。海戈由着他搂抱着,茫然地感觉自己的脑子还在嗡嗡作响。
  “……你对我不公平。”他鼓起勇气,轻声埋怨道。
  “是的。是的。”
  “你说你要教导我,却把我丢下,一走了之。”
  “是的。……我对你太坏了。”
  海戈伸臂把怀里的人紧了一紧,面颊贴着他的衣襟,又不安地朝他小声保证道:
  “……我会改好的。”
  “你说过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他们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紧紧相拥着。听着身畔人有力稳定的心跳声,海戈终于感觉自己僵停太久而封闭迟钝的感官一点点复苏过来。他用力嗅着他身上的熟悉的香气,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他稍稍退开脸,专注而迟疑地盯着眼前之人的脸庞。
  “……阿奎那?”
  ……这次是真的?而不是自己思绪紊乱而臆想出的幻觉?
  阿奎那忍着眼泪,朝他点了点头,又摁着他的后颈把他用力搂进了自己怀中。
  他不知道海戈一个人蜷坐在玄关处等了他多久。他的体温低得惊人,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眼角和嘴唇都皲裂起皮了,整个人几乎陷入一种恍惚和谵妄之中。阿奎那几次想要起身去给他拿点水来,但是却被海戈紧紧拽住了。他不肯让他暂离他身边一步。
  他只能紧贴着他坐着,脱下大衣披在他身上,用手反复摩挲搓热他的面庞和手掌。海戈终于收住了之前不受控制的喃喃自语。他双手握拳,抵着下颌,依偎在他怀中,不时恍惚而不安地朝他瞥上一眼。
  “你要我说的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着急地开口了:“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他吃力地吐字,费力地想要在晕晕乎乎乱得像团糨糊的脑子里梳理出一个头绪。可是阿奎那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别管那个。”他镇定地说,“那些不重要。”
  海戈忧虑地盯着他的脸。阿奎那放缓了声音,柔声道:“你现在状态很不好。听我的,去安心休息,起来好好吃一顿饭——等到你真正准备好的时候再和我说。”
  他握住他的双手,努力想把这份安心感传达过去:“我一直都在。”
  海戈紧紧盯着他的脸:“你不走了?”
  “不走了。”
  海戈点点头。顿了一顿,又犹疑地说:“等会儿会走吗?”
  “等会儿也不走。”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皱起眉头,不安道:“可是……也许我还会犯错……也许我又会在想不到的地方惹你生气……”
  阿奎那鼻腔发酸,竭力忍下了眼眶里骤然翻涌的湿意。他展开手臂把他揽进怀抱里,也敞开一段波光粼粼的水面,这里涌起的惊涛怒浪能绞碎坚硬的礁石,但此刻心神收敛,平和,沉稳,有力量,掬在手中不过是一泓泪水,展在怀中却是宽广无垠的海,承载得起万吨巨轮,也能让它安心休憩在静谧的港湾。他轻声说:
  “我会原谅你——一百次、一千次,都原谅你。”
  第69章
  海戈睡了很好的一觉。
  因为他从没有这样虚弱的时刻。回过神来,实在觉得有点难堪。
  尽管记忆里模模糊糊还烙着印痕,但他还是不敢相信,昨晚阿奎那是怎样把他搀扶起来、又把他扶上床的。阿奎那喂他喝了点糖盐水,给他脱鞋,哄他入睡。他不敢回想自己到底说了多少神志不清的梦话,搞不好整个晚上他都紧抱着他不撒手,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还不停发出那种刚满月的狗崽被人踩住了尾巴时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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