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无力地申辩道:“我没想到……我、我只是失手……”
来客厉声道:“那么,让海戈·夏克背黑锅——也是你的失手所为吗?”
特鲁姆普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领。来客冷冷地说:“维斯索尔是一个作奸犯科的私酒贩子,固然死不足惜。但是特鲁姆普,难道你比他高贵得多吗?你失手杀了维斯索尔,假若这真是一场意外,而你堂堂正正地站出来自首,便不愧为一个守护社区的英雄——可是你实际上做了什么?”
来客拿烟指着他的眉心,鄙夷道:“你没有勇气承担这一切,却选择让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来顶替你的罪行?”
特鲁姆普惊惶地往后一缩:“我……我得照顾家人。我有一个体面的工作、一个美满的家庭……我不能——”
来客讥讽地看着他:“而那个替罪羊呢?他一无所有,只有他的清白,直到你把它夺走了。”
特鲁姆普双手捂住了脸,绝望地呜咽道:“我当时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摆脱那种生活!我赢得了老特鲁姆普的信任,继承了这间铺面,社区的人都那样亲近我——如果他们知道我杀了人,怎么还可能光顾这间店!还有我的妻子——她该怎么办?她才刚刚怀上我们的孩子!”
来客不为所动,不屑地看着这些自私而胆怯的眼泪:“这就是你当初在海戈·夏克面前表演的一套吗?这些东西能打动他,可打动不了我。想想看,在这之后你是怎么对待他的?还是你连这个也忘了?”
特鲁姆普急迫地为自己申辩道:“我愿意给他钱、很多钱——可是他拒绝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这种阴影里!我们约定好再也不谈论这件事——”
“所以,在他为你的罪行在少管所服刑的四年多时间,你一次也没有看过他。在一个多月前他来找你的时候,你有请他进来喝一杯咖啡吗?你知道,他彻底变成了一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其中多多少少还是拜你所赐。你揣测他的好意,你疑心他花光了钱、想要来敲诈过去的酬谢——你也是和七年前一样,试图拿一张支票打发他吗?用几个菲薄的臭钱,妄图买下一个人的青春、前途和向上的希望?”
特鲁姆普语塞了,羞耻和愧疚让他的眼底再次泛起了眼泪。他低声说: “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是海戈告诉你的吗?他现在——”
“不。海戈·夏克是个十足的傻瓜。他答应你从此守口如瓶,说到做到,恪守诺言,从未对第三人开过口——甚至在他蒙受不白之冤的时候。假如你稍微从这个美妙但虚伪的安乐窝里跳出来,睁开眼关心一下时事,或许就能知道他为你承担了多大的危险。就在那天下午,他成为了一起凶案的嫌犯。明明只要他如实说出他来找你的事实,就可以拥有一份坚实的不在场证明,但是他选择了沉默。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特鲁姆普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绝望地半仰着脸,全然无助地看向对方。来客垂着一双澄澈透彻的蓝色眼睛,鄙夷又不失怜悯地望着他,仿佛要看到抵达他的心灵深处,触碰到那被掩盖了的负疚和良知。
他低声说:“不是为了勒索更多的金钱,更不是为了让你永远陷在不安、惊恐和煎熬度过余生——那是一件被你遗忘了的、更为宝贵的东西。”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黑白合照——曾经被一个保育院老妇人珍惜保存着的合照,在后排那个神情阴郁的鲛科小孩身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笑得纯真开怀的少年,仍能看得出眼前之人的模样。
就在看到那张合照的瞬间,特鲁姆普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簌簌落在照片上少年天真的笑脸上。那不再是卖弄可怜的嚎哭表演,而是真正饱含着懊悔、痛苦和歉疚的无声的啜泣。
“听着,你可以选择继续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自欺欺人地继续现在的生活。但是在与你自己心灵独处的每个时刻,你都知道你是个有罪之人。你所拥有的一切美满生活只是虚幻的肥皂泡,你无法坦然无愧地看向你的孩子的眼睛,你也永远无法在夜里安睡;你会永远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时时恐惧命运的审判、时时承受良心的谴责——摆脱这种痛苦和恐惧的路只有一条,虽然有波折,但是一条一劳永逸、堂堂正正的康庄大道——你心底一清二楚,对吗?”
来客说完这番话,将自己的烫金名片留在柜台上,深深看了一眼那个掩面啜泣的卑劣又可怜的家伙,转身走出了商店。他知道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阿奎那推开商店的门,伴随着铃铛轻响的尾音,他一眼就看到街道对面默默伫立着的高大身影。
他扣紧了外衣领口,迈步朝他走去。
第23章
临出发前,阿奎那往家里留下了口信。电话拨三声又挂掉,然后又拨三声。这是他们默认的讯号。
阿奎那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让海戈来特鲁姆普社区杂货店一趟。
多余的一个字也不用说。
隔一条马路见了面,海戈凝望的视线从商店门前落在阿奎那身上。两人仍旧没有说什么,一前一后往归家的路上走。
阿奎那跟在海戈身后,默默垂首走着,脚步无意识地踩着他走过的痕迹,好像就此走过了他的人生。
他曾经因为海戈的沉默和神秘倍感焦躁不已。唯恐自己的直觉背叛了理性,竟然轻率地帮助了一头怙恶不悛的野兽。现在的海戈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谜,但是阿奎那的胸中却充满了平静。
海戈·夏克确实是一只动物。但他是一只孤独、宽和、与世无争、未曾犯下大错的动物。他不关心世界的规则,不关心人群的目标,甚至懒得去计较切身相关的利益。在他短短的二十年过往生命中,他竟然没有把别人毁掉、也没有把自己毁掉,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阿奎那在心底想,海戈是否知道这有多幸运——对他自己而言,对阿奎那而言。
阿奎那在心底回想着海戈方才看他的眼神。他无波无澜地看着阿奎那的眼睛。阿奎那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墙根处,仰起脸,和一只卧在矮墙上、慢慢舔舐着前爪的的流浪猫两相对望。
那只猫满脸沉静平和,只觉得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下午,它一点也不知道那个人在心中被自己美丽蓬松的毛发和晶莹剔透的瞳仁震撼到失语,胸中涌起万般柔情,脑海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我要养它。
最后一班有轨电车上,阿奎那在备忘本上记下几行字,将纸笔收回了衣襟口袋。他转脸凝视着车窗外,电车正缓缓穿过城市繁华的商业区,霓虹灯与广告牌在夜空中闪烁,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的人们聚散来回,尽情享受这座繁荣城市的夜生活。各色各样的人、从天南海北汇聚而来,不一样的血统、不一样的种属、不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语言——汇聚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搓磨去自己独一无二的棱角,争先恐后地成为同一种人——昂贵的服饰、精致的口音、矜持的笑容、闪烁的眼神,优雅、冷漠、自负、残忍,永不餍足。
铁轨的咔嗒声与城市的喧嚣交织在一起,而车窗外的各色脸庞、灯红酒绿也仿佛都融合在了一处,变成了一张脸、一个符号,变成茫茫人海中隐没了的一滴水。
阿奎那凝望着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突然开口说:“毕业那年,父母希望我回故乡工作。”
坐在他身旁的海戈抱着双臂闭目养神,可是他知道他在听。阿奎那继续说:“——赶紧结婚,当一个高中老师之类的。而我呢,铁了心想要继续读书考取法学院。我爸妈差点气疯了。他们断了我的生活费。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泡速食燕麦片当晚饭,凉了的燕麦粥吃起来就像呕吐物。因为交不起暖气费,我只能在教室或者公共图书馆逗留到很迟再回家——那时候我坐的就是这一班车。”
他点燃香烟,低头吸了一口。他盯着袅袅散去的烟雾,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已经过去多少年了?有时候觉得很遥远,有时候又觉得那段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就连车上的乘客,也好像就是当时坐在我身边的那些人……”
电车缓缓启动,逐渐驶离市中心。窗外,灯光开始稀疏,夜色变得更加深沉。人流越来越少了。灯光昏黄,座椅斑驳,车厢内稀疏坐着几位乘客。一位老妇人静静地坐在窗边,深深凹陷的双眼,透过车窗凝视着外面的世界;对面是一位年轻的雇员,神情疲惫,低头望着自己提着公文包的双手,电车每一次的颠簸都让他的身体微微晃动,像是一株随波逐流的软烂的水草;在车厢的另一侧,一个穿着破旧工装的男人,满脸疲惫地独坐着,手里攥着一顶破旧的帽子,眼神空洞,似乎在思考着明日的生计。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独一无二的火。但是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人们彼此相望,所能见到的只有一副苍白干瘪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