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哎哟!”是个嗓子又尖又细的女的。
  这女的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头发烫着大卷,嘴上摸得鲜红,还踩着一双细脚伶仃的高跟鞋,她抬眼一瞧关尧那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就先吓得往后一退:“啥人啊这是,哪来的通缉犯?”
  “说谁通缉犯呢?”关尧从内兜里掏出了警察证,往这女人面前一摆,“林场所执法办案队队长,你是来干啥的?”
  这女的一听是警察,脸色立即好了起来,她笑呵呵道:“我来找人。”
  “你找谁?咋能随随便便进到后院来?今儿门口站岗的是谁,连登记都……”
  “登记了登记了,”这女的蹭到关尧面前,细声细气道,“我来找郁春明,郁警官,你认得他吗?”
  关尧神色一僵:“你找郁春明干啥?”
  这女的眨巴了几下眼睛:“我是前天去迎宾馆捉奸起了争执的那个,当时是郁警官接的警,今天我特地来谢谢他。”
  “谢他?”关尧看了一眼孟长青,“啥迎宾馆捉奸?”
  孟长青急忙回答:“前天晚上,郁警官值班的时候,接了个闹事的警,报警的是宾馆前台,说有两个女的在大堂里厮打一位浑身赤裸的男士。”
  “哎呀就是我啦!”那位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人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郁警官帮了我大忙,我想来给他送点水果啥的,他今天上没上班啊?”
  关尧眉头紧锁:“郁春明怎么帮了你大忙?”
  “郁警官就是……”这位女士一下子卡了壳,自己也说不出到底如何帮了她大忙。
  毕竟,新来林场派出所不过一个多月的郁春明也只是例行接警,按常规办事,他一不能暴打奸夫一顿,二不能偏袒打人的两位,如何帮的忙?
  怕不是用脸帮的忙。
  关尧冷冷说道:“赶紧回去,不要在这里影响我们办公。”
  “可是,郁警官他到底……”
  “嘭”的一声,关尧已经合上了门口那常年大开的外层门。
  孟长青觍着笑脸解释道:“我们郁警官这周上夜班,你可能得……半夜过来才行。”
  说完,他忙不迭地追上了自己师父。
  可谁知还没进到办公室,孟长青就见关尧僵立在走廊上,仿佛见了鬼。
  “师父,你……”孟长青走上前,跟着一愣,“诶,郁警官,你咋还在这儿呢?”
  郁春明,一个被关尧同事李小田形容为“大姑娘似的”的男人,其实长得凌厉又清俊,个子和关尧不相上下,除了皮肤格外白和睫毛格外长之外,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女气。
  但不知为何,关尧总觉得这人看着有些不顺眼。
  在把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个遍后,关警官客气地甩出了三个字:“加班呢?”
  郁春明正在往身上套一件黑色皮夹克,他一点头,回答:“嗯。”
  嗯什么嗯?关尧眼一眯,视线落在了他左侧后脖颈下的一道青紫上。
  在这道青紫下,横斜着一条从左耳耳根一直蔓延至脊骨上的伤疤,伤疤宽大,狰狞粗粝,至今仍有些泛红,看上去,好似一碰就会滴血。
  从郁春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关尧就注意到了这条疤。
  “是服装城的警一直拖到了现在吗?”今早迟到的孟长青着实不好意思,他干笑了几声,说道,“郁警官,我回头请你吃饭。”
  郁春明看上去明显精神不佳,也懒得回应孟长青的话,他把腰带挂在了柜子里,冲关尧示意了一下:“我走了。”
  关尧一言不发,目光却始终追随在这人的身上挪不开。
  他记得,郁春明才来林场派出所的第一周,自己便和他大吵了一架。起因是件小事,现在再提起,关尧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但在当时,两人却闹得差点把派出所的房顶掀翻。
  因为郁春明此人看似冷漠孤高,实际上脾气暴躁。他没干过基层的活儿,似乎也不怎么跟邻里街坊打交道,随口说出去的一句话就能把人呛死。而关尧呢,从部队退伍后就一直待在林场派出所,他从基层做起,一路走到今天,心底里最瞧不惯的,就是郁春明这副目空一切的嘴脸。
  “这俩人一看就不对付。”所长张晖曾背地里默默说过。
  于是,直到人走远了,孟长青才敢鬼鬼祟祟地上前,他伸手在关尧眼前一晃:“师父,你看啥呢?”
  关尧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脱口而出:“他脖子上的伤咋回事?”
  “啊?”孟长青一愣,“伤?啥伤?”
  关尧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就是那个……”
  “那个啥?”孟长青真诚地问道。
  关尧闭上了嘴,狠狠一敲孟长青的脑瓜:“打饭去。”
  派出所门口的高跟鞋女士已经走了,加了大半天班,既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的郁春明也走了,是关尧站在楼上,透过自己办公桌旁的那扇小窗,看着他走的。
  这人住在哪里?是警队家属楼,还是什么其他地方?关尧在心底问道。
  他真的是幺零三林场的人吗?我怎么从不记得幺零三有这么一号?关尧又想。
  他端着饭盒,没滋没味地嚼着今天中午食堂炖的土豆排骨,看着派出所门前那片光秃秃的水泥地出神。
  真是让人烦闷,关尧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只要一遇上郁春明,心里就会没由来的烦闷?他缓慢地收回了盯着楼下的目光,重新坐下,忽然觉得土豆炖排骨都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而就在他还没吃完这顿索然无味的饭,恨完那无辜的土豆时,林场派出所的副所长舒文突然疾步走了进来,这个每日都要把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中年女警大声叫道:“老关,快别吃了,出大事了!”
  关尧刚把最后一根骨头吐进垃圾桶,他抬起头,凉凉地问道:“你家公鸡下蛋了?”
  “不是!”舒文一跺脚,“磨盘山上发现了一只人手。”
  关尧脸色一变:“人手?”
  第2章
  扎木儿幺零三林场,曾经金阿林山最大的林木开采区,在木业二厂迅速衰败后,随着禁伐政策的到来,最终变成了渺无人烟的荒野,就连林场子弟关尧都很少再踏足那里。
  尤其是三十三年前木业二厂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后,整个磨盘山的上空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森森鬼气,叫人觉得无比压抑与沉闷。
  而就在今天早上,这个气温骤降的秋冬之交,例行巡山的护林员在磨盘山老栈道下面的一处废弃瞭望塔底,发现了一只藏匿在草丛中的人手。
  “身份确认了吗?”关尧放下饭盒,匆匆问道。
  舒文摇了摇头:“目前只发现了一只手,所长让咱们在岗的不在岗的全部上山搜寻,分局刑侦队的人一会儿就要来了。”
  说到这,她压低声音道:“听说,上面被这事儿吓了一跳,而且因为咱们市分局的局长今年五月出事之后,那个位置一直空着,所以刑侦口直接把案子报到金阿林山地局了。毕竟这两年,这儿的旅游好不容易发展起来,行署下了死命令,不管是啥原因,都要抓紧时间彻查到底,千万不能扩大影响。”
  听到这话,关尧一拍目瞪口呆的孟长青:“少坐在这儿下大神,开车去。”
  说完,他翻出手机,为郁春明拨去了电话。
  这日晌午,关尧把车开到磨盘山下时,郁春明已在那里等待很久了。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皮夹克,看样子,应该是没走多远,就被关尧一通电话叫到了现场。
  “郁警官,吃饭了吗?”孟长青凑上前问道。
  关尧按着这小子的脑袋,强迫他向后转一百八十度:“你和小田一组。”
  “我……”
  “走吧。”不等孟长青反驳,关尧的执法办案队老同事李小田上前,拉过了他的胳膊,“我们俩沿野道上山,你们就从贮木场那边走吧。”
  几个人说话时,郁春明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等到关尧把一众人等安排完后,他才开口问道:“我呢?”
  眼下,站在山底的只有他和关尧两人了,这话问了等于白问。
  关尧扫了他一眼:“你跟着我。”
  郁春明看上去没有异议,他只是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并按下了打火机。
  关尧一皱眉:“林木保护区禁火。”
  “什么?”郁春明似乎没听清。
  “林木保护区禁火。”关尧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在郁春明的瞩目下,他直接上手摘掉了这人嘴里叼着的烟,“有没有点防范山火的意识?”
  说完,他拎起手电,挂好呼机,越过了一言不发的郁春明,向贮木场走去。
  磨盘山不高,但左右绵延极深,这些年来林场关停,山上少有人烟。顺着贮木场以及林木工人走过的老路上去,三、四十年前搭建起的绳索、栈道都已锈迹斑斑,损毁不堪。在这深秋时节,随着山间白桦叶变黄,满地霜露凝结成碎冰,阵阵刺骨的寒风也跟着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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