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我道:“好的地方,孤魂野鬼也多。肯定别的鬼都要去抢,到时候,你势单力薄,可能要被他们赶走。”
  贺栎山沉默了,片刻,道:“那依皇上看,臣最多能埋在哪里?”
  我道:“水里河里,你喜性逍遥,被禁锢在京城这么多年,顺着河飘,哪里都能够去。”
  贺栎山道:“臣知道了。这样也好,省得皇上还要花功夫叫人埋。”
  我道:“天下江流来去同路,朕看见每一条河,浇酒祭你,你都能够喝到。”
  贺栎山道:“原来如此,还是皇上心细。皇上待臣仁厚,臣谢过皇上。臣死后,愿意来喝皇上的酒。”顿了顿,又道,“臣嘴挑,大逆不道再恳请皇上,挑一些好一点的酒,比如臣府上藏着的那些,每年倒一坛,如此足以。”
  我道:“你死起来这么麻烦,朕懒得杀了。暂且,你别死了。”
  车喀嚓喀嚓还在前行,林中还有鸟声,婉转悦耳。
  朕闭上眼,贺栎山坐在我左侧,他坐得端正,手脚动起来其实很轻,但因为隔得太近,声音很清晰就能够传进我耳朵。
  朕感觉到他袖子拢了拢,睁开眼。
  “皇上不用怕,是刚才飘进来的枯叶,臣捡起来,刚准备丢出去。”贺栎山弯腰起来,手上夹着一枚落进来的枫叶,半面红半面黄,他十指玉白,更衬得那枫叶红得通透,“臣跟皇上比起来,羸弱之人,万万不可能在车里偷袭皇上。”
  我道:“怀深羸弱之人,却能够号令雄兵数十万,朕觉得还是不可小瞧,朕说不杀你,只是朕出门之前的打算,你在车上要动什么手脚,朕就不一定还是之前的打算了。”
  贺栎山捡起来枫叶,却没有撩开车帘,拿在手里拿指腹转着把玩。
  “皇上忌惮臣如此,还愿意跟臣共乘,臣荣幸。”他眼睛只盯着在眼前飞舞的枫叶,“臣知道,皇上担心臣身边的人通风报信,故而出门之时不肯说要去哪里,如今臣已经跟皇上走了一个时辰,臣东南西北都已经分不清楚,不知道皇上能不能告诉臣,皇上到底要带臣去哪里,要臣去做什么?”
  他停止下来转动的手指,目光从枫叶上移开,侧首看我。
  “臣始终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是一定要臣去,才能够办的。”
  我撩开车帘再看了一眼,风儿已经歇了许多,拂在面上不冷。天上拔云见日,天光突然从层叠浮云之中倾泻,照亮了林间小路,干燥清爽。
  东风解意,秋水也解意。
  “朕给你祝寿。”
  一抹红艳从贺栎山手中落下。
  朕捡起来,顺手那枚枫叶扔出了窗外。
  一抹不称意的风又在这时候席卷过来,那叶子就再撞了回来,车辙下,也许已经碾成了泥。
  “臣记得,臣不是今日寿辰。”良久,贺栎山开口,“前日也不是,明日也不是。”
  我道:“朕知道。”
  贺栎山道:“那皇上?”
  我道:“朕把你捉起来,害你的寿辰待在府上哪里也去不了。朕听了听政司的报,你府上的人都不敢给你过寿,怕将我得罪。”
  别人不知道,他府上的人一清二楚他到底为什么被关起来。
  给乱臣贼子祝寿,就是在跟我做对,他寿,就是唱我的衰,打我的脸。
  贺栎山道:“皇上有心,百忙之中,还抽空听臣的家事。只是臣仍然想问,既然如此,皇上为何在臣寿辰时不来,反而如今要给臣祝寿。”
  我道:“朕忙着,忘了。”
  其实朕本来记得,只是这些日子,经常忘事,某天想起来,已经过了很久。
  顿了顿,我道:“听说你过寿那一日,府上老仆有人偷偷给你煮了碗寿面,叫曹屿手下的兵看见,给你将碗掀了。这件事,是朕手下的人做得不对,朕忘记吩咐。”
  贺栎山道:“皇上一国之君,有心给臣祝寿,一年到头无论什么时候,皇上说臣什么时候寿臣就什么时候寿,是臣生得不好,不是皇上祝的时间不好。”
  朕无言。
  贺栎山挑了挑眉,道:“皇上如今有没有改主意,要将臣杀了扔在外面?”
  我道:“有。”
  贺栎山道:“不知道臣现在求饶,还来不来得及。”
  我道:“来不及了。”
  贺栎山道:“臣闭眼等死,时候到了,皇上不用叫醒臣,直接取臣的命吧。睡梦之中,臣走得少一点痛苦。”
  他说着,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车走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动响,朕转过来头,看他。
  白玉冠下,容颜安宁,似乎已经睡着了。
  如果他没有反心,如果他不是贺栎山……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世上只有因果,欠的债生的因,懵懵懂懂看不清楚,早晚一天掀开,明明白白。
  ***
  马车停在一座山下。
  山水秀丽,有风吟,顺着步道一直往上,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可以见到一座寺庙。
  寺庙恢弘,门前一条长长的步道,两侧都种着树,并排靠着,树的前面是一座又一座的石刻佛像,佛像的底座比人高,仰起头来才能够看清楚佛颜。
  每一尊都侧卧着,只是脸上形态不一,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在笑,有的怒目。
  朕身边带了十个侍卫,四个在山脚下守着马车,另外六个随我一起上山。其中两个朕吩咐留守在寺外,另外四个左右各自两人,跟我和贺栎山进寺。
  “听云寺……”
  走到门口的时候,贺栎山仰起来头,看了一眼上方的牌匾,一字一顿念出来。
  “曾经主持游历四方,回来讲经,说肉身耳目蔽人,其实世间万物万象归一,云无声,风有声,其实都是人所以为,并不是大世界的本来面貌,云亦可听,旨在鞭策寺中僧人不要为物所困,潜心坐禅,早日得证菩提。”
  贺栎山侧首看我,“皇上知道得多,臣庸碌之辈,不解佛意。”
  “这是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但其实有人说,当初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找过来的工匠耳朵背,把停云寺听成了听云寺,牌匾做好了挂上去,已经改不了了,如此有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
  贺栎山莞尔。
  我二人走进第二重门,他忽然又道,“皇上之前说要给臣祝寿,臣本来不信,可皇上愿意讲笑话给臣听,臣斗胆信了。”
  我随口道:“信朕一句话还要斗胆,朕不知道朕在安王这里,可怖到什么地步。”
  贺栎山一脚跨进第三重门,“不是皇上可怖,是臣心怯,平生最怕,空欢喜。”
  三重门内两颗枝繁叶茂的高大古树左右对立,最高的树冠已经远远高过了台阶之上的殿门,寺中红墙对照写了占据大半个墙面的“寿”字,一阵风来,树上用丝带挂着字的木牌就相击作响。
  寺庙每一重门进去,地势都较之前更高,山峦之上凭栏而望,能够看见纵横的林木和清溪。
  “臣请教皇上,为何寺庙中没有燃香烛,也没有一个僧俗。”贺栎山举目四顾,“臣看这里打理得干净,没有蛛网灰尘相生结伴,不像是没有主人家的样子。”
  “朕把人都遣走了。”
  贺栎山顿了顿,“皇上忌惮臣,害怕有人混迹人群之中接应臣,让臣跑了。”
  “只是其一。”
  “那其二?”
  “其二这座庙不燃香烛,专为祈寿所用,每个人可以点灯祈福,有摆放在大殿之中的小水灯,有挂在树上的灯,也有挂在屋檐下的灯,种种不同,价格不一,但每个人只能够点一盏,以免占了别人的地,灯只燃一晚上,第二天就要撤走。”
  听朕说话,贺栎山不时点头。
  朕继续道:“有人说,灯燃过当晚不灭,阎王要收的人,也能够寿过来年。”
  贺栎山按着下巴,沉吟片刻,抬起来头,“皇上说了这么多,可臣仍然不解,皇上所说其二的关节所在。”
  “因为朕不止给你点一盏,佛前僧俗都知道了,不合规矩,外面要讲朕坏话。”
  贺栎山静立不动,良久,哑声笑道:“皇上竟然还担心这个。”
  “如今天下世人信佛的多,朕是俗世君,佛是世外君,朕若是反其道而行,天底下许多人就要对朕憋着气,朕何苦给自己找这么多的麻烦。”
  “皇上心里装着江山社稷,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万民归心才是为君之道,谢皇上指教。”
  我深吸一口气,“你非要惹朕生气是不是?”
  贺栎山挑眉,道:“臣只是提醒皇上,臣究竟是为何落到如今局面,免得皇上一时对臣心软,酿成大祸。”
  我胸中郁气游走,突然之间手脚一滞,赶紧,朕背过身,袖子滑下来遮住。
  好一阵缓和过来,朕道:“过完寿,朕也可以杀你。”
  贺栎山老老实实不再挑衅朕,寺庙里面没有人做饭,朕让人侍卫带上来了朕准备的冷碟和果脯,简单用过,直到夜降之时万籁俱寂,朕让人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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