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从贺栎山府上捞了一件常服, 跟大夫一起站在柜台前等。
他两腿弯着打颤,只好我将他扶着,免得他栽倒地上。
这大夫不一定跟贺栎山有牵连, 但贺栎山之前说的那句话,令我心中不安——若贺栎山死了,贺初泓就真有起兵的理由了。
大夫干净,外面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在药上动手脚,说不清楚。
拿完药,回到安王府,我留了两个人就住在贺栎山家里,盯梢他家里所有下人,每次煮药烹食的都全程盯着,给他喝药之前,大夫必须自己试药。
如此,他事事都小心,唯恐别人碰药。
顺便,我赏他钱。
让他好好照顾。
世上人俗,俗也忠,爱财贪生,就这么简单。
贺栎山怎么处置,暂时我还没有想好,他说的那些话,我还得回去捋一捋。
将安王府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已经是深夜,自从贺栎山跑走,朕就一直住在安王府上,三日时间,等着晏载捉住他。
本来想要起驾回宫,干脆我累了,接着歇。
驾轻就熟,我往别院走,那一间房专门为我留着,他有心,对待这些东西从来周到,让人挑不出来错处毛病——
论为人,景杉赶不上他皮毛。
也许,世上就只有这种秘密藏得深的人,随时提个着心,应付外面,才处处都让人觉得体贴。
别院里面一些人,贺栎山不在的时候,我捉过来审过。
莫不失——上回我来安王府的时候,将我错认成小倌的那个,知道我的身份,半夜的时候从翻墙想要逃,被我的人捉住,抓过来问他是不是安王吩咐了他什么。
他说跟安王没关系,只是觉得我见到他,要杀他的头。
我问他:“朕为什么要杀你的头?”
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能因为当时正等着人,脸色不好,叫他堂前失仪,吓尿裤子。
“皇上饶命——”
他手臂高举伏在地上拍了两下,然后抬起头来,又看我一眼,晕了。
朕将安王府其他姬妾捉过来,挨个问,这些人就隐晦地说,朕在外面有一些“威名”,寻常人都怕,莫不失最爱听闲言碎语,信得最深。
我从前在外面打仗,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去听说书,关于我军中的轶事,不知道怎么就流传到这些人耳朵里,往往芝麻大的东西,编出来就成了另外一番局面,芝麻饼那么大。
关于我在这些人耳中的“威名”,可能跟朕在大理寺听过的墙角,有异曲同工之不妙。
遂我不再问。
审问期间,有两个人见到朕,见到厅前拿刀的兵,吓晕过去。
这许多人当中,仍然有一个有胆识的。
赵欢希。
被贺栎山当管家用的那个小倌。
不卑不亢,从容觉得可能要死。
他说:“皇上要杀就杀吧,小人本来早就该死了。”
我说:“为何?”
他说:“小人家中老小都已经死尽,流放路上,小人父兄都因病致死,小人姊妹,贫病也死,小人在青楼之中本来也想死,为安王所救,苟活至今。”
我说:“哦,安王对你有恩?”
他说:“安王之恩如同再造,世人看小人,只看见小人血肉皮囊,名声卑贱,安王却看见小人是个人。”
我说:“你父有冤吗?”
他昂起来头,突然盈泪:“小人父兄冤枉。”
我说:“贺栎山跟你说,他今后能帮你平冤,所以你留下来替他做事?”
赵欢希嗫嚅嘴唇,不说话。
我说:“朕给你个机会,朕给你平冤,让你赵家门楣光耀。你去大理寺,把这么多年贺栎山在府上见过哪些人,通过什么方式传信,种种你所见所闻,说出来。凡是你能够想起来的,毫无隐瞒。朕让大理寺的人重新查你父兄的案子。”
赵欢希跪在地上,没有回应。
我说:“你父兄泉下有知你今日,会为你高兴。朕说话,一言九鼎。贺栎山现在如何,你一清二楚,他自身难保,怎么保你?你信他这个没有着落的人讲没有着落的话,还是朕这个一国之君?贺栎山出逃只带走身边一个亲信,留你在安王府等死,你在他眼中不过一枚棋子,随时可弃。”
他说:“安王要带小人走,是小人腿伤不便,不愿连累!”
我说:“哦,你果然知道贺栎山谋划。”
他大惊,头叩伏在地,肩膀抖若筛糠。
我说:“朕给你一个机会,戴罪立功,你之前所做,朕全都当你一时糊涂。”
他猛地磕头,砰砰作响,“安王救小人性命,小人不能恩将仇报。不忠不义之事,小人不做。”
我怒然拍桌,起身斥他,“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为国尽忠天下大义,你替朕办事,尽忠尽孝。你如今说这话,朕倒成不忠不义之人了?!”
我让人把他拉下去,当场要斩。
他跪地面墙,双手用绳子缚在身后,动弹不得。一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寒芒一闪,照他颈后寒毛林立。
“朕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皇上杀小人,全小人地下与父兄姊妹团聚,小人谢皇上。”
“冥顽不灵。”
他睁着眼,此时眼中却没有泪。
“小人命由如此,小人九死,不悔。”
我没有杀他,砍断了他的绳子,他此时又忽然腿软,跌倒在地。
“朕不杀你,不是因为你忠义。是因为你令朕想起来一个人,他也跟你一样,世上再没有亲人。”
他脸上惊惶,又不解,“小人……”
“朕帮你平冤。你要谢,就谢他吧。”
赵欢希的事要查,歇息过一晚,我早上去看贺栎山,大夫说他的伤应当没有大碍,我便吩咐其余人守好,每日跟我报他情况,带着赵欢希去了大理寺。
当着他的面,朕交代大理寺查他父兄的事。
赵欢希就此在大理寺住下,一间干净的小屋,里面一张小床,一个柜子,仅此而已。他被扣在大理寺,也不能够去别的地方。
离开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个事,单独问他。
“那时候我去贺栎山家中,其实你已经认出来我是谁,是也不是?”
他沉默片刻,答:“是。”
“你装作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人怕莫不失冒犯皇上。”
“贺栎山交代你的?”
“安王没有交代,是小人自作主张。小人知道,安王心中,皇上不一样。”
我冷笑。
“朕哪里不一样?”
他不说话。
我捉住他的领子,“你莫不是要跟朕说,安王对朕,有情?他恋慕朕,你知道,你没有见过我段景烨,但也从他口中知道我的相貌,他告诉过你?”
他噗通跪倒在地,“小人失言!皇上恕罪!”
“站起来说话!”
“安王从来没有告诉过小人,小人知道皇上样貌,是小人曾经偷看,安王给皇上画像。”
我深吸一口气。
“朕不信。”
“小人绝对不敢欺瞒皇上!”
赵欢希往地上又要跪,膝盖弯到一半,朕呵他,“朕让你站起来说话!”
“是、是……”
我看着他的脸,眼睛鼻子嘴巴,往上面找一切痕迹,佐证他在撒谎。
“安王给朕画像,朕从来没听他说过。”
“小人对天起誓,小人说的千真万确。”他抖啊抖,像是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不抖了,“安王善工笔,不需要照物,也能够画像。”
“除了朕之外,他还给谁画过?”
“小人不知,小人只见过皇上画像。是少年模样,与当时我见皇上有一些出入,但小人还是一眼认出来皇上。”
朕不信。
“你想说,贺栎山恋慕朕多年?”
“小人……小人……”他慌乱神色,眼睛满地乱找。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小人不知。小人也只是猜测,安王从来没有告诉小人。蛛丝马迹,小人自己猜出来。”
回宫之后,我点了两个人来见我。
第一个是晏载。
我问他觉得贺栎山待我如何。怕他听不懂,其中我强调,君臣之外的感情。
御书房里,他单膝跪在地上,礼还没有行完,眼珠子不着痕迹地转,“皇上待安王有情,臣觉得,安王对皇上也有意呢!”
朕让他滚出去。
朕猪油蒙了心,找一个早就瞎了眼的人来问。
第二个我找的景杉。
我把他带到御花园里面,让他觉得我只是跟他随意谈心,没有那么严肃,放松警惕,讲出真心。
走到一处花丛,人都遣散,他正蹲着逗弄着花瓣,我不经意一提,“贺栎山跟朕说,他有钟情之人。”
他哈哈大笑。
我问他笑什么。
景杉说:“他漏说了几个字。应该是有许多钟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