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一介闲人,游山玩水, 喝酒作乐, 也成了贺栎山府上的常客。
  吴筠羡生了个男孩, 取名叫段樑, 乳名木木。景杉虽然当了爹, 但整日还是那没正形的样,只是出入烟花巷柳, 就落寞许多——一干狐朋狗友,都知道吴筠羡的脾气, 怕将吴将军得罪,不太敢将景杉带上。
  太子被那位敲打过后, 这一两年都没再有什么动静。
  段景昭还是孜孜不倦地跟朝中各位肱骨栋梁联系打点,偶尔也将本王拉上, 让诸位大人也看看本王这个押注。
  晏载还在神武营当副将, 景杉还在他那练武,只是明娉总不时要来王府探望,景杉这榆木脑袋,终于看懂了明娉的醉翁之意, 私底下收了明娉的银子, 偶尔帮他们牵线搭个桥,晏载自以为寻了景杉这个挡箭牌,却不知早被他的乖徒儿卖了几百回。
  可神奇的是, 一来二去,三回四回,晏载和明娉, 关系竟真渐渐近了。
  某日,本王进宫看望宸妃,于花园小池边,看见两个人影,在那拉着风筝线跑得欢快。待走近些,风筝掉了,两人都要去捡,手就这么叠在了一起。
  本王不小心又走近两步,看见两个人儿悉皆通红的耳朵,脉脉含情的双眼,赶紧将眼闭上,脚收了回来,绕了条道溜掉。
  至于林承之……听说他又升了官,如今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吏部侍郎,年纪轻,升得快,总是叫人艳羡,背地里,许多人都称他是杨党,说他攀附左相杨兆忠,鞍前马后好不殷勤,杨兆忠似乎也有意将千金杨沐秋许配给林承之。
  某日,我跟贺栎山又被邀至了诗会,我也得见了杨兆忠那位千金的真颜。
  瞳中秋水一翦,亭亭芙蓉之姿。
  是位美人。
  彼时刚入了冬,雪花簌簌飞舞,我透过掩映的山石花木,看见凉轩之中,有人取下身上氅衣给她披上。
  那人长身玉立,眉目含笑,一如当年。当年那个刻板无趣的茶壶精,终究摇身一变,成了倜傥风流一人物。往来春秋梦一场,拨开云雾一看,不知是他变快了模样,还是回忆里我编出的梦太过美好——
  困住了自己太久。
  贺栎山指给我道:“穿蓝色衣裳那个就是杨兆忠的女儿杨沐秋,听说也是个才女……”
  我捉住贺栎山的袖子:“也不知这么个天气办什么诗会,走了,喝酒去。”
  我转过身跟贺栎山从水榭饶至回廊之上,不知为何,如芒在背,等我回头去望,却又什么都没寻见。
  大雪漫漫,飞檐斗拱都裹上了一层素净的白。苍茫辽阔的天地之间,是热闹喧嚣的皇城。
  本王的寒疾,在那个冬天,又犯了一次。
  待快入夏的时候,段景昭突然来府上找我。神情万分着急。我将他带进了屋内,刚落座,他连口茶也没来得及喝,便道:“三弟,为兄怀疑,父皇……”说着压低了声音,“已经到了大限之年。”
  一句话如惊雷落地。
  “此话怎讲?”本王登时拉直了背。
  段景昭神神秘秘道:“三弟可还记得苏御医?”
  我脑中搜索一番:“是年前告老还乡那位?”
  段景昭点点头,肃道:“为兄刚得知,苏御医前些日子又回到了太医院。”
  “皇兄的意思是……”
  段景昭又将头一点,目光深沉:“若非是父皇病情严重,又怎会急诏苏御医回宫?”顿了顿,“为兄还听说,近来父皇已连着缺了三次早朝。”
  如果那位殡天,如无意外,继承大统的就是太子。到那时……
  “二皇兄想如何做?”
  “若能令父皇改立太子,自是上计。若不能,便不能让太子活到继位那日。”段景昭眸光一深,“为今首要,是要知道父皇的病情到底如何。”
  我二哥认为,若父皇的病情还能撑上些年月,便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漏了马脚。最好是设计让太子犯个什么大错,让父皇将他改立为太子。如果父皇已经时日无多,那么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太子斩杀。
  如今我和景钰都站到了他这边,朝中他也打点了许多官员,到时要改立太子,群臣进谏,他必然是呼声最高,也最是妥当。若是宫变,名不正言不顺不说,恐他还要防我和景钰背后一剑。
  故而,若非万不得已,决不能当面斩杀太子。
  又过几日,我忽然被急诏入了宫。
  夜色深沉,风又乍起。走在静谧的皇城之中,隐隐约约,我觉得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到了御书房,门一关,礼一行,我那位父皇终于从公文案牍中抬起头来,记忆中那锐利的双眼依旧,只不知何时脸上又添了几道刀深的皱纹,长须多白了几根。
  我正走着神,他威严一呵,“你可知朕找你何事?”
  “儿臣不知。”
  忽然间,我面前掷来一册公文。
  “打开看看。”
  我打开公文,一字字读完,刚合上页,便见他站起身踱步至我跟前。
  “柳侍郎参的折子,说王越通敌叛国,你怎么看?”
  我虽然没在朝中当官,但朝中大事,喝酒之时也听得一二。
  最近闹得最大的一件,是说突厥犯境,处州失守,王越十万大军不敌突厥三万兵马,自言无颜面圣,刎颈而亡。消息传回京中,一片哗然。
  那折子上头写的,是有关王越昔年收受贿赂的罪证,以及从其家中搜出的与突厥人来往的信件。
  不过,我一个不管事的闲散王爷,这事问我作甚?
  “儿臣听说王越乃忠良之后,王越若真是通敌叛国,父皇自然应当严办。若不是,也不能让已死之人凭空背了这黑锅,令家族蒙羞。”
  一时安静。
  “你倒是滴水不漏。”我父皇耷拉着眼皮,斜睨我,“朕只想问你,你觉得王越是忠是奸。”
  他这样问,是一定要我拿个主意,不要再打马虎眼。
  “儿臣跟王越没什么往来,但父皇若要儿臣拿主意,儿臣觉得,自古通敌叛国,为的不过是高官厚禄,可如今父皇治下,我朝昌隆盛世,国泰民安,王越也官居高位,却非要做突厥人的走狗,实在是有些古怪呢。”
  我定了定心神。
  “儿臣觉得,他是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父皇看我两眼,脸色稍霁,道:“既然如此,朕便派你去领兵御敌,顺便彻查王越一案。”
  ……
  我从宫中往回走,顿觉这夜比来时还暗了几分,风儿也凉了几多。
  心想,当时我若不说王越是忠,是不是就不会摊上这个差事?回想一番,又觉得一切不过是托词,只不过他做事,总是喜欢顺水推舟,不留什么话柄。
  皇子亲征,是为增涨士气,选我去,是因我曾在军营摸爬滚打,一身武艺“威名在外”。却绝口不提,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宣我进宫,为什么要将我宣到御书房内,要从龙座上站起来,让我看他虽老矣,身骨精气尤在。
  人越是没有什么,越是要装作什么。
  我父皇他,是真的病了。
  他害怕了。
  他怕太子继位之时,我要动什么手脚,所以赶紧让我南下御敌,以保太子顺顺利利地坐上这个皇位。等我归朝,一切尘埃落定。或者,我就这么死在了外面,一了百了。
  他从来没有改立太子之心。
  他要摆出那副猛虎之姿,以免我此时生疑,逼宫夺位。
  虎毒尚不食子,却不知虎有几子?
  ***
  过不几日,此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我父皇封了我为主帅,又点了两个副将跟我同行。其中一个,便是晏载。他一身战功赫赫,比我这纸上谈兵的主帅货真价实不少,这么安排,算得是妥当。
  我二皇兄得知了此事,赶紧来了我府上找我商议。
  “三弟,你见过父皇,他如何?”
  我斟酌一番,道:“不像病入膏肓。”
  段景昭思索片刻,试探道:“三弟觉得,父皇为何会要你做这个主帅?”
  我哂笑:“二皇兄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段景昭眼神微动:“三弟如何想?”
  我道:“父皇有保全太子之意,弟弟本就没想过去争,只是弟弟调离京中,今后便帮不了二皇兄你什么了。”
  段景昭神色晦暗:“父皇若想保全太子,为兄又如何跟他争得?”
  “二哥若不想走那最后那条路,只能下个狠招了。”我压低声道,“二哥若要做局,务必让太子声名扫地,再也不配做这储君,父皇才会因众口悠悠,不得不改立太子。”
  “三弟说的是。”段景昭擎着茶杯,出了神,良久,茶还未喝,放了杯子,口中喃喃,“父皇这颗心,可真是偏到了天上去。”
  ***
  知我要出征,景杉去寺庙求了道符,说是能保平安,让我务必贴身放着。贺栎山说他没什么好送的,摸了几颗夜明珠,说这玩意是个硬通货,让我别苛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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