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只是进去的几位都一口咬定没有做过,顾及身份,大理寺的人也不敢用刑, 便暂且关着。那位名叫高晟的礼部侍郎, 还称那告状的几人是因妒生恨,诽谤于他。
  大理寺办事,最讲究周全, 便将告状之人也一并关了进去审问。那几人又异口同声说,这高晟除了公认的学问差外,当年会试之前, 还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中。众人都没当回事,哪知还真叫他捞了个官做。
  有了这个疑点,大理寺的人又顺着高晟这条线查,发现他曾在城中最大的钱庄兑过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日期正好是乐安十六年的会试前夕。
  江起闻主审此案,将人家四五年前的老底都翻出来,是有点死磕到底的意味。
  却也在情理之中,状告好几位当朝大员,到头若真只一场乌龙,他又如何能收得了场。
  得此线索,大理寺的人又准备将高晟提出来审,却发现高晟已死在了牢中。
  审案细节,一般是不往外透露的,我知道这么多,全然是因为此事之后,江起闻上奏我父皇,说此案每每查到关键之处便断了线索,柳文崖之死也就罢了,这五千两的线索一出,高晟之死如不是巧合,那么很可能是大理寺里有人提前知道消息,赶在提审之前将他灭口。
  我父皇大为所惊。科举舞弊,杀人灭口,背后之人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江起闻又跟我父皇说,查案走访之时,知情者恐看他只一个小官,有所顾虑不肯直言,大理寺内如有幕后之人爪牙,查清此案更是难如登天。故希望我父皇从大理寺外再抽调一位品级更高的官员与他一起主审此案。
  我父皇便问,爱卿有没有什么好的人选啊。
  江起闻则道,“晋王殿下身份尊贵,武功高强,若能与臣一同查案,必使此案阻力减轻不少。”我父皇大手一挥,准了。
  ***
  走在去柳府的路上,听完江起闻这番解释,我长叹了口气。
  “江大人,你可真是一番好算计。”
  身份尊贵,是想借一下我的名头,武功高强,也不大可能像前两位一样就这么轻易死了。
  何况我一介闲人,左右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他开了这口,我父皇多半是不会驳回去。
  “下官如何敢算计殿下,只是思来想去……殿下着实是最好的人选,这才斗胆向皇上提议。得皇上通融,准了此事。”江起闻伸手遥遥一指,“殿下,便是这儿了。”
  我与他一同进了柳府,入了主厅,落座,喝茶,等着主事的人来。
  “晋王殿下,虽有些不好启齿,但下官还是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
  “待会若有人冲上来,还请殿下帮着拦拦,免教下官尴尬,连累殿下也尴尬。”
  我尚没琢磨出他这的话的意思,忽听的一声“奸人,你还敢来!”抬眼见一少年执剑正往厅中冲来,目光恶狠狠将江起闻盯住。
  剑光闪烁就要至他面前,江起闻慌忙道了句“殿下”,我登时反应过来,顺手拿了只茶杯打向那少年手腕处,那少年吃痛,剑便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两声响。
  “瀚儿,不可冲动!”厅外一老妇匆匆在簇拥下赶来。
  那少年浑然听不见一般,只把目光转向我,“你又是何人?”
  江起闻慢条斯理跟他介绍:“放肆,竟然对晋王殿下无礼。晋王殿下与本官一同奉圣上之命前来查案,你柳府就是如此招待的吗?”
  他倒挺会狐假虎威。
  那少年脸一阵青一阵白,身后老妇人赶紧上前:“见过晋王殿下,见过江大人。孙儿无礼,老身给两位大人赔罪了。”转头又对一丫鬟喝道,“春喜,还不将少爷带走!”
  江起闻向柳府的人一一询问着案情,本王只竖着耳朵听,听出两个关键,一是这柳文崖平日生活节俭,不像是个会贪污的人。二是这柳文崖为人和善,对待府中奴仆也时常问候关心,故柳文崖去了,柳府上下都是一片伤心。
  问询完,江起闻又说要去柳文崖从前的屋子里看看,待我随他一并进了屋,他便让柳府的人退下,等屋内只剩我二人时,问我:“殿下听出什么了?”
  我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听他们这一通说完,连本王也觉得是你在构陷柳文崖了。”
  打开衣柜,翻出柳文崖的衣裳一瞧,许多都还打着补丁。指给江起闻看,他也不吃惊。
  “这间屋子,大理寺之前已搜过一次了。”
  “哦?搜到什么了?”
  江起闻摇头:“都是平常起居所用。”
  我道:“既然已经搜过,今日为何还要再来?”
  江起闻道:“屋子虽是查过了,人却没问仔细。多亏今日殿下在场,下官才没叫人给用扫帚赶出去。”
  我低头一琢磨,道:“所以柳府那些人方才说得那么激动,是想在本王面前替柳文崖鸣不平?”人死了,还被人安上这么个污名,家里人气愤也是正常。
  江起闻慢吞吞道:“故下官才想知道,殿下是怎么个看法。”
  有了黎垣的事,我自然是不相信柳文崖清白,只是不能跟江起闻直言。
  “本王只看证据。”
  江起闻道:“殿下说得是,此案如今关键,就是高晟的五千两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我忍不住道:“江大人如何断定高晟取的那五千两银子是用来行贿,而不是他自个吃喝花掉的呢?”
  “是下官先前没跟殿下讲清楚,其实除了那五千两的记录,钱庄还保留着他自来京至今的所有支取项目,会试之后,高晟又兑过一次银票,若只是生活花销,五千两也去得太快。”
  “再则,他这几年中,除却那五千两外,并无其他大额的银票兑换,可见并不是个挥霍无度的人。殿下,五千两银子堆在一起,好几个箱子才能装下。高晟一个外地考生,会试前都还在客栈住着,搬这么多银子进去,能放心得下吗?”
  我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银票面额最大才一千两,他要兑五千两银子,手里起码有五张银票,明明可以分次兑换,他却不嫌麻烦全部兑完带走,说明这钱是拿来一次急用。”
  “不错,只有马上要全用出去的钱,才不用担心怎么存放。”
  我又有些疑惑:“可是四五年前的五千两,到今天不会已经用光了吗?即使没用光,那钱也没写着名字,如何能当做证据?”
  江起闻从怀里慢条斯理抽出一个账本,又熟练地翻开,“钱没有名字,这里头却有名字。”
  我接过账本一瞧,见他翻给我那一页上写着——“柳文崖,主考官,三千两”“徐事垣,副主考官,五百两”“左升,副主考官,五百两,另收一千两作流通关节之用”。
  再往后翻,又是某年某日和谁吃了酒,到那里见了面。事无巨细,连场面上说的一些话也记了下来,整整写满一本。
  我大为所惊。
  “这……是高晟的账本?”
  “不错。”
  “既有如此证据,江大人为何不早说?”
  江起闻隐晦地道:“这账本是高晟死后,下官从他家中床板的夹层中搜出来的。”
  我斟酌着道:“江大人瞒着此事,是担心大理寺的内鬼?”
  江起闻微微颔首,道:“此事除下官外,殿下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还望殿下替下官保密,不要走漏了风声。”
  “本王晓得。案情进展,本王一律不会对旁人讲。”答应完,我又疑惑了,“江大人还没说,这没写名字的钱如何当做证据?”
  江起闻将账本往后一翻:“殿下仔细着看。”我又去读他翻到的那页,见上面写着——
  “乐安十八年,于柳府宴聚,柳既醉,泣言曰少年穷苦,至如今夜枕千金方可安睡。此嗜古怪,余好奇追问,柳闭目不答。翌日进宫,柳似记起昨日醉言,警惕余不可外传。”
  “是没外传,只写了下来而已。”笑完,我生了几分奇怪,“高晟自己也不干净,记这账本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这账本是从高晟来京之后开始记录的。吃饭宴请,送礼拜访,会试之前的就占了近半本的篇幅。依下官多年断案经验,高晟一开始记下这些,应该是担心钱送了出去,柳文崖却没有让他上榜,故记得详细留作证据。之后所记,日期间隔就长了,大都是酒宴行径,他人辛秘,读来……倒是令下官惊掉下巴。”
  我略略一琢磨:“这高晟心眼倒是不少,记这些东西,是想抓人把柄?”
  江起闻思索良久,道:“官场黑暗,高晟若真如昔日同窗所说没有真才实学,一路高升至如今位置,或许与这账本不无关系。”
  在本王面前说官场黑暗,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江大人觉得官场黑暗,可是经历过什么不公之事?”
  江起闻看着我,只是一笑。
  “下官在大理寺当职,主司刑狱,见的全是天下不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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