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府尹弯着腰,脸上神情变幻,我猜测他应该是已经懂了,轻轻掸去他肩膀的灰尘。
“把背挺直了,免得到了神武营,叫人小瞧了去。”
他登时一个哆嗦,腰往前一抬,露出来圆滚滚的半张肚皮,将官服都撑得绷紧了——
罢了。
太阳有些大,我遮了一下额头,问他:“那个林承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人作的词赋我父王已经验过,才学必然不假,他在殿试上拍的马屁,打抱不平写的一首讽词,通通都教他名声大振——
很难说是不是他故意为之。
这种人要么是真真正正不惧威权,赤子报国之心,要么就是懂得钻研,且心眼极小。
我猜应当是后者。
一个人才气高,往往就容易孤,眼里只放得下自己,容不下别人,他刚刚入朝为官,就敢招惹神武营的人,不给魏阖这个大将军面子,可见已经傲气到了什么地步。
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这种人。
遇事认理不认人,脑筋死,做事情不愿意见好就收,站了一点理,就要把其余人都赶尽杀绝。
“林修撰倒是好说话,下官说要先禀告王爷,再看这件事要怎么办,他也答应了,愿意回去等消息。下官只通知他来,个中周旋的种种细节,都没有跟他说,他也没有多问。”
“他说过想要这案子有什么结果吗?”
“没说。”府尹斟酌片刻,道,“下官猜测林修撰也不希望这件事闹大,毕竟那首词闹出来的动静,大都是旁人瞎起哄——要不是巡城司上报,谁能想到有这种发展?他过来报案,也许只是想要这件事尽快有个结果。”
“此人随便写的几个字,闹出来满城风雨,给你添这许多麻烦,你对他印象倒好。”
府尹停了一脚。
“查案当中,莫掉了防心,他与我二人可不是一条船上的。此人之前不来衙门,等到康王领旨来查,这事虽然没有结果,但圣上早有了偏向,他这时钻出来,讨到的都是好处。”
府尹脸上一惊,慌慌张张追上来,“下官明白。下官一定谨言慎行。”
走了又一刻钟,我遥遥看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影,长身玉立,就在衙门门口的位置。日头大,照得他半张脸亮得惊人。
好像天上劈下一道惊雷。我站在原地,动不了分毫。
第8章
天边浮云被风吹动,阳光落至飞檐斗拱,垂洒衙前一缕,穿着深蓝色官服的青年独自站在那一抹明亮之中,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头望我这边转了一点。
“殿下?”
我转过头,见那府尹小心翼翼地仰头看我。
我稍稍定了定心神,问他:“这便是林承之?”话一出口,不觉有一些发哑。
府尹点了点头,“正是。”
我二人走近过去,府尹张口跟林承之介绍我的身份。林承之弯腰跟我请了一礼,道:“见过晋王殿下。”
“此案本是我五弟康王来审,不过他感染了风寒,正在家里歇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案情什么的,你直管跟本王交代便是。”
林承之点头称是。
“行了,这儿距离神武营还有一段距离,等捕快到齐,咱们路上说。”
府尹单独来找我,有些话想保密,没捕快跟来,但去神武营押解人,我三人是不够的。他让我二人先在外面等,自己去了里面找捕快。
我和林承之就这么站在府衙外面,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好一会儿都没出来。
“太阳大,林修撰可往前面站一点,免得被晒到。”
我突然这么说,林承之稍稍愣了一下,迟疑片刻,脚往前挪了一点,人站在了屋檐下边,“多谢殿下提醒。”
话音刚落,府尹便提着衣摆从里面小跑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捕快,腰间别着佩刀,一左一右追着,叮铃哐啷地响。
这两个捕快看上去比寻常的捕快威武许多,皮肤黝黑,身材壮实,在门口一站,阳光都给挡了大半。可见府尹找人也花了些心思,有要拿人那味。
只盼今日一切顺利。别多生周折。
衙门出来的一段路,行人多,我不大好开口,等走了一段距离,到空旷一点的巷子里面,我方才开始询问案情。
“下官那位被撞的朋友叫吉庆声,马儿踢到了腿,从他身上踩过去,当天晚上送到医馆,腿已经折了,身上也擦破了些皮。后来养了半个月,跟几位当时一同进京的考生一起返乡了。”
“他卧床期间,下官去看过。据他们说,那撞人的兵来自神武营,脸颊上有一道刀疤,刀疤起于左眉的眉头,从鼻梁横过,一直延伸到脸颊。身材不算高,嘴唇厚,眼睛不大,是个宽方脸。撞人的那天是晚上,他们几个人为此事吵了一架,近距离看过,都记得清楚。”
“听他们说,那个兵急着要走,是要送什么信件。”
时间,地点,人,来历身份,林承之都交代了,长相说得具体,晚上从城外回来也是个关键的信息。
“徐大人,都记下了吗?”
徐能——也就是府尹,点头道:“下官都记下了。”他转过头,对着身后两个捕快,吩咐等会进了神武营,留心这样长相的人,一旦发现,立刻汇报。
路有一些远,这些细枝末节审问完,还有好长的时间要打发,我便继续聊着:“这件事情你且放心,皇上下了旨,一定要神武营给个交代,本王和徐大人,无论如何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这个兵夜晚从城外回来,独自驾马,光这些特征,魏阖想必早知道闯祸的人是谁,这么久了都不吭一声,摆明了是不愿意交人。
林承之走在我的左手边,徐能走在我的右手边。林承之微微垂着头,还没有什么反应,徐能就先转脸过来看我,脸色有些缤纷,看不出来是个什么表情,不过也很快附和着我道:“下官全听晋王殿下的安排,一定为林修撰主持公道。”
林承之抬起头来,语气恭敬:“多谢晋王殿下,多谢徐大人费心。为下官和几位友人的区区小事,殿下和徐大人专程跑一趟,下官不胜惶恐。”
“林修撰以笔代矛,卸了神武营的威风,本王很是钦佩。朝中若多一些如林修撰这般直言敢谏的人,想必我朝的吏治必然焕然一新啊。”
此言既出,空气静了一下。
一会儿,林承之又朝我拱手,道:“下官不胜惶恐。”
我于是便不再说了。
我不讲话,他们两个也不开口,就这么一直沉默到神武营门口。一群当兵的在那里值守,见了我们几个,主动过来问是做什么人,我简单讲了情况,这个兵便说让我们在外面先等着,要先去问问。
我几个在外面晒了快一刻钟,那个传话的兵总算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魏阖,在最前面走着。他皮肤黑,身材不算高,甚至可以说有一些五短,跟身后那些个兵比起来矮了一大截——
不过据某些相书说,这样的人反而是当将军的相。
人虽然矮,气势倒还在哪里,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感觉只是寻常走着,怎么很快就到了眼前。
“不知殿下前来,末将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他抱拳请礼,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咚”的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林承之和徐能都有些惊到,频频向我看来。
我心道这魏阖小心眼子真多,上前立刻将他扶了起来:“魏将军客气客气。只要你立刻将那个撞了人的兵交出来,本王便免了你的失礼之罪。”
众目睽睽他行这样大礼,明显就是在暗示本王在这里欺负人,故意给他们神武营找事。
魏阖面皮一抽,大概没想到我真这么蹬鼻子上脸,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是那副谦卑的模样,人从中间的位置让开,侧过身子伸手往营内指了指:“这儿人多口杂,殿下先往里面请,容末将将情况细细跟殿下说。”
我一行五人就这么进了神武营,那里面的士兵好不威风,一个个站得笔挺,庄严肃穆极了,魏阖一路上也不发话,就带着我们几个这样绕,把府尹挺直的腰杆绕着渐渐弯了下去——
尤其是经过比武场的时候,一群人舞刀弄枪,锵锵作响,叫他吓得不轻。
绕了大概一刻钟,终于停在了一处帐篷前,门帘一掀,除了那两个捕快,我几个人都钻了进去。坐下之后,魏阖便开始讲话。
“殿下、徐大人,二位过来拿人,可知道那人长相,末将叫人去寻。”他话是对着我和徐能讲的,眼神却看向林承之,里面复杂得很。
他真有寻人的想法早就抓了过来,哪里需要这些弯弯绕绕,说不定在帐中坐半天等他回来,报说根本没有此人。
“魏将军,说句不好听的话,这满城百姓都说你神武营的不是,本王奉命来查,你也是个涉案之人,个中案情,在上公堂对簿之前,本王和徐大人是不能跟你敞开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