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到想到那日,他亲手斩掉那位王子的头颅,神情狠厉,忽略心中突然翻滚的干呕感,只是吐出一口血沫。
哪怕他的臂膀还在疯狂的流血,他仍旧骄傲的,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感,将那头颅高高甩起。
血液喷洒开,流了一地的蜿蜒,血红,令人触目惊心。
所有的战士,仍旧活下的,失去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原地,已经死去的身上的血洞肉眼可见。
在那凄惨的大漠无人之地,只剩下了霍健柏这一个活人。
从三年的厮杀中博出的生路,却是整片荒唐的凄惨下,送给大乾王朝,一份最完美的贺礼。
金銮殿。
谢明眴站至中央,一言不发,只是无言的看着身上还有未来得及清理干净血迹的人,迈着大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臣参见圣上,参见裕王。”
谢明安表情平淡,像是对于这次的胜仗没有祝贺,也没有波澜。霍健柏再抬头时,却只能见到谢明眴目不斜视的侧脸。
谢明眴却始终保持头抬起的样子,望着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天子。
十年一别,只道流水迢迢,人亦不复故。
“圣上......”
“霍将军,”谢明安的声音很疲惫:“今日你归京,城中皆是知晓,为了避免暴乱,朕严令禁止不许有百姓上街迎接,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你只带了一个亲兵,死了,就是死了,你就只能安静的接受百姓的所有怒气,哪怕暗杀,刚回京就再入龙潭虎穴。”
谢明安轻轻拿起手中的朱笔,把玩:“我实在于心不忍,因为有些东西,朕很想从你嘴中听到回答,也只想听你亲口说。”
“是......”
可紧接着,谢明安又问:“一个已死之人,真的要比一个国家都要重要吗?”
霍健柏像是被人惊醒,猛然抬起头,眼睫不停的颤抖,他身量宽大,单膝跪地之时,却仍旧是肉眼可见的健硕。
“北境没了,还会有下一个北境。”谢明安道:“可是我拦不住你,也无能为力。你想的从来都不是北境,而是为了霍老将军的死。”
“不是这样……”
谢明安冷笑道:“不要狡辩了,你只为了你自己。”
第39章
谢明安的声音有些低。
可是在诺大的宫殿中, 他的话语像是被人一遍遍反复地说,拼命的钻进霍健柏的耳朵里,像是撕咬心肺的蛆蠕虫, 在疯狂的, 钻进他每一个能感知到痛苦的部位。
长久的沉默过后, 压抑的声音响起:“可是这三年来, 没人阻止臣。”
“是,没人阻止你。因为这这十年来,你在北境,戍守边疆, 保家卫国, 朕深感幸运!”
谢明安声音逐渐高了起来:“可是你觉得, 如果朕再阻拦下去, 你会不会起兵造反,把尖刀利刺对准这殿上的我?!”
“你会!霍健柏, 你一直都是个疯子!你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使劲浑身解数,就像你一直固执的想要踏平北境一样!师之所处, 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是你不懂吗?!”
谢明安激动的,将自己手中所捏住的朱笔猛然投掷于地, 上好的朱笔, 就这样碎裂于霍健柏面前。
“与其带着你的霍家大军,把京城踏平, 倒不如遂了你的愿,让你在北境,了了你的执念。你说为什么不发兵攻打, 休养生息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有多重要!你要打仗,可以,钱呢?朕凭空给你变出来吗?兵呢,朕把地里的棺材全都刨出来给你当兵用吗?半年一次兴师动众,还敢大言不惭的向我要兵,要粮。霍健柏,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去北境吗?!”
“......祖父说,战,则为大乾盛世安康......”
霍健柏喃喃自语。
“所有人都知道霍将军乘胜归京,可是所有人都在咒骂朕!说朕不顾民生,允许你做这种荒唐事,天灾连年,百姓颗粒无收,洪水,暴雨,上有官员贪污受贿,不顾民生,这蛀虫越来越多,却像眼中钉一般,一直存在,你又以为,是朕不想要除去吗?!”
“是朕不能!”
谢明安猛然起身,冲着霍健柏怒道。
“霍小将军,来往信件皆是经由我手,难道你从来没有疑问过,为什么我会假死吗?”谢明眴却是不轻不重出声,打断谢明安的激动。
“因为我的死,从头到尾皇兄都知道,不是你自以为的我对皇兄隐瞒,用死胁迫,才逼着皇兄同意的。”
“从头到尾,同意你出兵的,只有圣上一人。”
“我的劝告,就像圣上对于你的开解一样,无甚用处。朝中官员皆是对我弹劾,说有起兵造反之嫌。我们二人,一人替你担了这天下污名,一人替你担了朝中众官员的弹劾。”
谢明眴轻笑:“你我幼年时的友谊早已不复存在,倒不如喻成那荒山上的枯木。我们也没有那么傻,兴师动众,只是落得个不好的名声。助你报仇的原因,一是霍老将军临走前,留给了皇兄一笔金银,但实在算不上多,那些东西,连你这三年来用去的缝隙都补不上。但是霍老将军诚挚到让皇兄无法狠心拒绝,他只希望哪怕以后你出事,我们也能看在他老人家的脸皮和这些东西的份上,拉你一把。”
“二来,北境突袭,的确让大乾不烦其扰,这样的结果,我们也早有预料。”谢明眴冷声:“不管有没有你,这场动乱都会发生,你只是我们手下的一个棋子。”
霍健柏嗫嚅半响,一字都不曾说出。他这位在边境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如今在他们两人面前,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安静的接受他们所有的质问。
人只有在被斥责时,理智才能回笼。
霍健柏眼睛中雾蒙蒙的,看着面前的两人。
像是大梦一场。
恍恍惚惚间,他又听到谢明安的声音,像是萦绕在他耳边的鬼魅之音,但却完全不是如此。
因为疲惫的人,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霍健柏,你大仇得报,可朕只有一个要求”,谢明安道:“朕要你这辈子都呆在北境,再也不许踏出北境半步,哪怕是王朝尽毁,哪怕你拥兵自立。这一切由你选择,但是此生,不管你是选择我们继续为君臣,还是各自一方,你都不许再迈出北境一步。”
呆在北境,直到他的尸骨消散在风沙之中,成了万人枯骨中的其中一位。
霍健柏声音低沉沙哑,却依稀能分辨出他的情绪,或许是悲愤,或许是妥协,也或许是对自己的一份检讨,他在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发现从头到尾皆是错的彻彻底底。
谢明安的要求,他认。
可这并不能算得上是赎罪,这诺大京城,眨眼间变成一副他再也认不出的样子,以至于回京途中,他下意识忽略的行乞之人,也开始逐渐渐渐在他的记忆中清晰了起来。
这些碎片式的画面撕扯他的神经,霍健柏很久都没有哭过了。
就连祖父被虐杀,被人用尖刀挑起时,被放肆嘲辱时,他也未曾留下一滴泪。
他依稀记得,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太能哭的出来了。
“陛下,殿下,”霍健柏声音有些抖,他跪地,磕头谢恩:“臣……遵旨。”
或许只有事情发生后,他才能理解真正的悲苦,并不是来源于某一个彻底的人,而是一个数不尽的轮回。
找不到初时的方向,也无从分辨下一步前进的方向。
就像是永远地被困在了自己的心魔中。
他因祖父的死亡开始疯狂的讨伐这所谓的蛮夷,却因此导致一个朝代生民的流离失所。
可是自己的祖父在最初时便是想要改变这种世道的悲苦凄凉,霍健柏也是因此,才跟随着自己的祖父,踏上了前往北境的路。
可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他做错了事情。
大仇得报的快感在此刻烟消云散,遗留在心头的只有那一棋子一词。
这场独属于他们三人的争执,终于以霍健柏落寞的离开告终。
离开时的最后一眼,定格在来时那条极其长的宫道上,尽头处的大殿仍旧以同一种姿态立于原地,但是却完全不同于在他幼时记忆中那片红墙黄瓦的的建筑。
它完全的被雾蒙蒙的灰暗笼罩。
秋风刺骨。
霍健柏回头看的最后一眼,是缓慢在他眼中合上的宫门。
泪水似乎还是温热的,却又在刹那间被风吹干,只在他饱经风吹日晒的脸上划出一道不可见的泪痕。
故人依旧否?
只道,风起时,恍恍惚惚问鬼神。
大殿中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谢明安叫住打算离开的人,道:“正则,其实这件事情,不该就这样结束的。”
“不这样,皇兄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谢明眴反问:“皇兄不是一直都知道,我要造反?霍健柏幼时与我交好,皇兄只是怕他会协助我,协助我策反。军权,君权,这二者对于皇兄来说,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