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祭坛下万千牧民齐声高呼, 声浪震得山麓积雪簌簌而落。
  阙特勤就在这时捧着金盘登上祭坛,盘中躺着的是一把金质的狼头匕首——洛北多年前曾经见过此物,那是阙特勤的父亲, 大汗骨笃禄的遗物。
  洛北接过金刀割破掌心,将鲜血滴入圣火之中, 而后是毗伽可汗、阙特勤……以及他们麾下的各部首领,对着圣火与祖先山神,众人齐声发誓,背叛者众人共击之。
  山风卷起萨满手中的风马,把这誓言送到天上的祖先们手中。
  他们从山间回到草原上时已是暮色四合。毗伽可汗面色凝重,连带阙特勤也不怎么开口。
  但草原上的普通牧人并不在乎这些王国的兴衰与落幕,他们只知道自此之后边境的榷场将会开放,大唐与突厥将不再有战争。
  盛大的宴会已经开场,草原上到处飘扬着烤肉的焦香,到处满溢着酒液的甘甜滋味,到处是放声歌唱和尽情舞蹈的草原儿女。
  “我曾经听阿阙提起你在金山下主办的盛会。”坐到主位之上的毗伽可汗终于露出笑脸,他对洛北道,“或许明年,我们也可以同去此会。”
  “不妨以三年为期,三年在金山,三年在于都斤山。”洛北端着金盏笑道,“你我可以往返两地之间,让所有草原的子民都参与进来。”
  毗伽可汗颔首,他正要张口说什么,已有一群突厥贵胄捧着酒壶向这边走来——他们是来敬酒的。
  首当其冲的就是坐在下首的阙特勤。
  阙特勤已经拿起空杯站起了身,洛北却侧过身子挡在他面前:“突利设(突厥语‘左贤王’)大病初愈,不便饮酒,他这杯我代他喝吧。”
  为首的是侍奉过阿史那骨笃禄的老臣梅录啜。他听闻此句,苍老的脸上迸出喜色,讲话也有点结巴:“这……这……伟大的乌特特勤……”
  阙特勤拍了拍洛北,同为草原牙帐里长大的子弟,他们都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头,今天洛北就只有被架出牙帐一条路:“我来喝吧,没事的。”
  “不。”洛北回望他一眼,依旧不肯相让,只固执地站在那里。
  梅录啜自然不可能拒绝这个提议,他脸上洋溢着谄媚的笑容,微微将鎏金酒壶中的美酒倒到洛北杯中:“敬天所择的明主。”
  洛北神情平静,两人酒杯相撞时,他忽而出手,用左手扣住梅录啜的手腕,用力一拧,琥珀色的酒液泼在草地上,瞬间腐蚀出焦黑的痕迹。
  “你们就是这样侍奉自己的突利设,自己的大汗的?”他沉声问道。
  牙帐内骤然陷入一片沸腾,贵胄与侍从们下意识地惊呼逃窜。
  在一片混乱之中,梅录啜没有动。只有火把的光影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点扭曲的影子。他突然暴起,取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直刺毗伽可汗心口。
  洛北反身一背,以手肘击向他的手腕,短刀坠地的瞬间,阙特勤的刀刃已经架在了叛徒的颈间。
  “你们要毁掉骨笃禄的基业!你们要毁掉突厥汗国!”梅录啜嘶哑着喊出自己的话,“老可汗的魂灵一定在天上唾弃你们……”
  他的话还未说完,阙特勤手中的刀锋陡然压下,血色喷涌,染红了他的衣衫。
  “草原上的君主来了又走,就连民族都会不断变换,但中原始终在那里。”洛北低头捡起梅录啜掉在地上的短刀,双手交给毗伽可汗,“我们现在在同一个国家之内,就必须要学会如何和中原人和睦相处,否则我们将无法度过下一个千年。”
  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鼻梁,转身要去和毗伽可汗告假。但毗伽可汗只是望着他,任凭猛烈的大风穿过牙帐,吹得他的袍服翻卷,飘飘似仙。
  “来人,把这个叛徒的尸首丢到山中喂狼!”毗伽可汗断然下令。
  洛北开口:“可汗殿下......”
  “乌特,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毗伽可汗望向他,“你征服了整个天下,却不想要一顶王冠?”
  洛北哑然失笑:“我只是为大唐平定四方,称不上打天下,再说,功名利禄,并非我生平所愿。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一条——”
  “和平。”
  阙特勤看着他的模样,竟与记忆中的一个夜晚重叠在一起。那是在他们远征河中之前,他曾与洛北在草原上做过一番长谈。
  那时候的洛北也是这么说的,他要的是和平,要的是各族子弟都能友善相处,安居乐业,像石榴籽一样抱在一起。
  “等到时间足够久远,就像曾经的赵人韩人变为汉人,鲜卑人于大地消失,我们,我们所有人也终究会变成唐人……”
  那时他自己是怎么评价的来着?
  “你想成为下一个天可汗。”
  牙帐内到处是血腥气,已经不适合继续宴饮。众人一道步出牙帐,来到草原上。部族儿女的欢歌笑语响彻云霄。毗伽可汗与阙特勤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做出来一个分外重大的决定。
  第二日的清晨,突厥汗国的部族首领与长老们再度聚集在圣坛之下。他们侧耳聆听完毗伽可汗对于犯上作乱的梅录啜一族的处置——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这次没有将成年男性全部杀光,只把他们放逐到呼罗珊前线去。
  洛北对这个决议不置可否,但当他看到部族首领们同聚一堂时,又意识到这个决议并非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阙特勤在众人簇拥之下捧着白狼大纛向他走来,这是传闻中的汗国创始者伊利可汗留下的遗物,象征着整个草原至高无上的权威:
  “收下它吧。”
  他对自己的挚友,自己的同族兄弟道:
  “作为大唐的郡王,作为草原的孩子。”
  日光照亮了洛北金棕色的眼眸。他望着跪满草场的族人,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逃离时在蒲昌海所见的那轮明月。
  “日月所照,皆为王臣——”
  “万王之王,天可汗——”
  远处传来苍凉的颂歌声,山间融化的雪水正潺潺流过草场,将凝固的血迹冲入孕育春草的沃土。
  洛北闭上眼,轻轻地呼了口气,才上前一步,接过阙特勤手中的白狼大纛,他向着一众部族百姓挥舞大纛:
  “我向诸位许诺,自今日始,东西商路畅通无阻,南北牧场共享太平。凡马蹄踏处,皆为大唐疆域。”
  “洛卿啊……”
  洛北回到朝中时已是六月下旬,长安城的闷热天气压得宫廷内外人人满头是汗。他回到长安的衙署里才知道,皇帝李重俊又以重病为由,起驾去终南山的行宫修养了。无奈只得再度调转马头,向终南山行去。
  “阿兄要小心。”褚沅替他整理衣襟的时候,脸上带着犹疑神色,“陛下好像还在气头上。”
  可等洛北自己见到皇帝时,却很难从他那闲散的状态里咂摸出什么愤怒来。
  李重俊穿着丝制的长衫,靠在一间临水的台阁里,四周是扇着扇子的宫女,角落里各放着一盆冰块。
  洛北恭敬地行礼,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皇帝这一声如同叹息的称呼。
  “朕躲到终南山之前,朝中就打了一个月的嘴仗。你孤身招抚突厥归附,使我大唐北疆安宁,是不世之功。可你僭称天可汗,又是大罪一件……”
  李重俊俯身过来,衣袍在竹质的席子上划过,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伸手抬起洛北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要朕拿你怎么办?”
  洛北便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微臣听凭陛下处置。”
  “又来了!你知道朕不会杀你!”
  李重俊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陡然松手,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当年高宗不听裴行俭之言,为了朝堂之争杀死阿史那伏念等人,肇使东突厥遗民叛乱不断,北方边祸绵延百年,你好不容易才给朕挣回来了这个安宁边境的机会。朕不会,也不能让北方再起乱子!”
  洛北的脊背立得笔直:“那请陛下罢去微臣的官职。”
  “胡扯!”李重俊抓起案上的奏疏一股脑丢到他面前的地上,“长安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你非要逃开不可吗?”
  第280章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冲得洛北全然摸不着头脑, 他跪在那里,脸上写满了无所适从。
  李重俊难得见他踌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声音大到惊起了几只在水榭旁休息的白鹭:
  “洛卿, 这样的奏疏朕天天都能收到,要堆起来能堆好几个桌子。朕都力排众议,和他们顶着干,从来没有想过要撂挑子。结果你一回来,先是要我杀你, 现在又要辞官——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昏君?不要拿‘国无道则身退以避之’那套来待我!”
  他说到最后,显然露了几分真情,连“朕”这个自称都忘了说。
  洛北见他语意轻松, 试探性地问道:“想来此事朝中已有公论?”
  “朝中引发议论的第二日,褚夫人就与礼部一道澄清了此事。”李重俊将一本奏疏递给他:“突厥人给你上的尊号分明是‘登利可汗’,是那些闹事的人误译成了给太宗皇帝的尊号, 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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