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纸片很快在火焰下化飞烟,好像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洛将军!”骨力裴罗兴冲冲地走进他的大帐,低身道礼时动作都显得格外雀跃,“我们找到了吐蕃大论,韦·绮力心儿的尸首。”
  吐蕃败退之后,唐军与苏毗联军搜山三日,清理战场。
  韦·绮力心儿便是在一堆烧焦的树木残骸间被他们发现的,临死之前,他手中还紧紧地抓着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
  “赤德祖赞呢?还是没有痕迹吗?”洛北问。
  骨力裴罗摇了摇头:“没有,将军。吐蕃赞普的容貌图样、衣服饰物都发给大家伙看几遍了。那样华贵的服饰,本来也不难找。我们只能猜度他怕是逃走了。”
  “该死,年轻人到底跑得快。”阙特勤愤恨不平,“哼,可惜我日后墓上的杀人石又要少一座了。”
  “吐蕃大论还不够分量的吗?”洛北笑笑地看他,“若是不行,你把大食人的将军们放上去。”
  “一码归一码,那些将军们可和我没关系。”阙特勤摆了摆手,“我这个人素来坦荡,不然上去了不好面对祖先。”
  洛北轻轻一笑,还未说话。侍立在他身后的骨力裴罗已经笑了起来。
  阙特勤本要笑骂骨力裴罗一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两人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惊起了半林飞鸟。
  李嗣业在一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如今天气寒冷,吐蕃赞普应当逃得也没那么快,不如将军命我率领轻骑一路追击,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嗣业的勇武,我从不怀疑。但追击赤德祖赞不是明智之举。”洛北摇了摇头,“这个季节,高原气候多变,随时可能有大风暴雪。没必要再让我们的将士去冒险。”
  李嗣业有些疑惑:“将军就这样放走了他,若他回逻些城整军再战,我们该如何应付?”
  “赤德祖赞今年也就是个青年,还没有他父亲的声望,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组织一场可能不会胜利的征战。”洛北道,“再说,我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个礼物,在逻些城恭候多时了。”
  “礼物?”阙特勤被这句话引起了兴趣,好奇地望了过来,“什么样的礼物?”
  “前任的吐蕃大论,韦氏家族的乞力徐。”
  第259章
  自数月前被俘时与洛北做了那番长谈之后, 乞力徐就已经意识到,年轻的吐蕃赞普不是这位唐军主帅的对手。
  但当他在逻些城里,目睹盐价飞涨、粮食供不应求, 甚至已经有人饿死街头的惨状之时, 他还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他已经理解了洛北在临行之前和他所说的那番话。
  “吐蕃据有地势之利,自以为可以千年万年,高枕无忧。可是大论,你想过没有,你们羁押他族, 虐待生民,滥用民力,迟早会遭到反噬。到时候, 祸乱之源不在于外,而在于内。”
  那时是战争刚刚结束,一切事务都刚刚被提到台面上, 洛北揉了揉眉心, 英俊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大唐与吐蕃,民出同源,枝蔓相连,本是一家。如今互相征战五十余年, 天下人都已经感到厌倦。”
  “为了以示诚意,我愿让你带走粮草两车, 盐巴五十袋。你呢?大论乞力徐,你可愿意为我前往逻些城,说服那些人止干戈, 永和平?”
  那时他心里多有不甘,想的是一旦回到逻些, 就立刻征召部族,重新征战,务必要把那个自大的唐军统帅打得落花流水。
  可如今回到逻些,看着这些生计艰难的百姓,他忽而意识到,洛北是对的——这位本来有机会荡平逻些,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唐将领把机会让了出来,让他给吐蕃人谋一条生路。
  整整五日,他都带着自己的家族妇女和部曲们在逻些城街头分发粮食和盐巴。那些骨瘦如柴的男男女女为了一点稀粥便向他叩拜,快要走不动路的贵胄子弟蒙着面来要一碗盐巴……
  “战争必须尽快结束。”他叹息着对自己的孩子说,“再拖下去,我们自己就会崩溃。”
  他的孩子望着他,神情中有佩服,也有担忧:“父亲,昔年论陵钦也是一心为国,但他在哪里,他的家族如今又在哪里?吐蕃王家素来是刻薄寡恩,您,您得为自己考虑啊。”
  “为自己考虑?”乞力徐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我要置之不理?”
  “您可以和现在一样,只帮助百姓,其他什么也不做。”那孩子苦口婆心,“洛北在苏毗,他不会派人来逻些追杀您。但吐蕃赞普的卫队离我们很近,一旦赞普决意对我们动手,我们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乞力徐何尝不明白这孩子的意思,可是以如今的局势,他从苏毗带来的那些粮草只是杯水车薪,要想彻底改善局势,有且只有一种可能性。
  “我要去。”他对自己的孩子说,“我要去为吐蕃人谋一条生路。至于我自己和我的家族……”
  他蹲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对不起,卓玛,那就拜托你了。”
  自从前线仓皇逃回之后,吐蕃赞普赤德祖赞便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他宫殿的房间内不能有明火。侍女和仆从们不能穿着红色和黑色的衣裳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大臣们更是几乎不能近他的身边。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母亲赞玛脱脱登和一群僧人。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佛堂之中,在僧人们的唱诵声里寻找一个解脱。
  “不如恭请母后赞玛脱脱登摄政,像赤玛雷一样统治我们的国家。”
  乞力徐到来的时候,人们正在走廊上窃窃私语。
  乞力徐知道他们的考量:
  赞普不能视事,可局势又已经差到了不能再差的地步。如果唐人的军队真的兵临城下,只怕吐蕃王家连个谈判的人都派不出去。此刻让赞玛脱脱登摄政,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但这也意味着:他要说服的人又多了一个。
  “大论,您要进去吗?”守门的禁军首领看到是他,声音略带了一点颤抖。乞力徐自赤德祖赞登基以来就担任着大论角色,红宫中的许多头人和将军都在他的麾下打过仗。
  “是,我来求见赞普。”乞力徐毕恭毕敬地向着吐蕃赞普的方向躬身道礼,“请带我去看看他。”
  金殿穹顶的孔雀蓝琉璃瓦漏下几缕天光,赤德祖赞的王座前堆满了空酒坛。年轻的赞普躲在佛堂里,在屏风上透出了一个披散着一头乱发的影子。
  “大论乞力徐!”赞玛脱脱登第一个看到了他,“您从那噩梦的乌海回来了?上天还是眷顾我们的,我们正愁没有好的大论人选。尚族的子弟们都说他们要担任,可是……”
  乞力徐看着她,知道她的未尽之言,一家独大,对于吐蕃王家来说不是好事。更何况,如今的局势没有给那些只会说大话的人太多腾挪的时间。
  “我明白太后的意思。”乞力徐躬身行礼,“可是我是从唐军的大营来,此行是来劝赞普议和的。”
  “大论要给那个魔鬼当说客?”他的话音未落,赤德祖赞的声音已经从佛堂中传了出来。
  乞力徐不说话,只低头静静地等着吐蕃赞普出现。
  当赞普的锦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乞力徐才抬起头,不出他所料,眼前的青年人眼下一片青黑,神色迷茫里带着一点癫狂——这不是一个明君应有的样子。
  “赞普可曾去过逻些城中的米铺?”乞力徐从怀中掏出半块发黑的青稞饼,“那些地方现在在卖的是这样的东西,里面掺着木屑和泥土,吃下去的人会把肚肠划破。可是……我去看他们的后院时,那里还堆着几大箱的青稞粉。”
  赤德祖赞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大乱之下,贪腐几乎无法避免。
  昨夜,就在昨夜他还亲手处决了偷窃军粮的近卫。但当他看到乞力徐掌心那团污秽食物时,喉头突然涌起酸水,仿佛吞下了一整块冰。
  “这就是唐人和那个魔鬼想要的,恐惧。”赤德祖赞颤抖着双手,似乎想要接过这块青稞饼,忽而又意识到什么,猛然起身,他腰间的腰带撞得叮当乱响:“不,没关系!让那些贱民去死!等开春雪化,本赞普要带着十万铁骑踏平长安!到了那个时候,我给每个人都分一卷唐绢!”
  乞力徐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望着侧墙,那里本该挂着一副吐蕃疆域图,如今已经被一副佛像取代。
  他突然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老臣十六岁随军征讨象雄,三十年间见过太多尸体。但那些尸体眼里烧着复仇的火,不像现在......”他抬起头,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现在的逻些人眼里,只剩死灰。”
  空气突然凝滞,唯有殿外呼啸的北风在檐角呜咽。赤德祖赞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想起三天前巡城时看到的场景——垂死的农奴用最后力气在宫墙上画了诅咒的文字:
  他们诅咒王室日渐衰微,永坠地狱。
  “我不想看着子民饿死。但我不能投降!”年轻的君主扯开了自己身上的锦袍,露出身上烧伤的痕迹,“那些唐人得到了魔鬼的庇佑。一旦投降,我们就一点筹码也没有,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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