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这正是小王来此的缘由。”赵曳夫目光灼灼,神情坚定,“吐蕃大军已由乞力徐带领,倾巢而出,请将军许我一月时间,等他们过了苏毗地界,我再下令断盐。”
  “半月。”洛北声音冷肃,“再过一月,就快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吐蕃牙帐只怕早备好了过冬的盐巴,用不着在意苏毗的事情了。”
  “是。”赵曳夫咬牙应了,“我会留家妹在将军营中,以备联络。”
  待到把苏毗小女王送出帐外,帐中三人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裴耀卿率先笑了出来:“二位将军这角色倒是演得极好,只有我自己,越说越觉得自己在欺负姑娘家。”
  “你可不要太小看她了。”洛北笑笑地给他杯中添了些水,“虽说苏毗国已灭,但她在地方依旧是一部首领,挥斥方遒。哪是我们这点小把戏就能吓到的。”
  “再说。”阙特勤接话笑道,“她要是没做好断盐的准备,就不会带那份布防图来了,不是吗?”
  裴耀卿哈哈大笑,只得承认是他多想。三人笑了一阵,洛北才正色问道:“耀卿,你现在可否解释,为什么朝廷放着那么多监察御史不派,非要把你从户部调去御史台呢?”
  裴耀卿早知他有此问,从包袱中取出一枚金牌,举到他面前:“将军可识得此物?”
  这金牌与褚沅昔日手中拿着的效仿,也是皇家之物。洛北颔首:“这是皇家令牌。”
  “不错,在我出发之前,陛下给了我一封密信,要我连同金牌一起交给你。”裴耀卿双手将那两物举过头顶,恭敬地递给洛北:“将军请自己看吧。”
  洛北一头雾水地拆开信件,只扫了一眼,便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陛下希望我从青海撤军?”
  第243章
  这下连阙特勤都转了过来, 大帐之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烈烈朔风在帐外作响,还有巡营士兵铠甲的碰撞声。
  裴耀卿被他们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才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
  “陛下之前确有让将军从青海撤军之心。吐蕃人在瓜州大败之后, 重新遣使来朝,想要与大唐重约盟约,为甥舅之国。当时朝中分裂为两派,一派以前次主持盟约的左散骑常侍解琬为首,直言吐蕃求和是包藏祸心。还有一派是以御史中丞宋璟为首, 要求罢边事,停兵戈。”
  裴耀卿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一抹苦笑:“朝内争斗剧烈, 还是宰相萧至忠等人勉力调停,才定下了边谈边打的调子。可就连派到你军中的监军御史人选,朝中都选不出来。”
  阙特勤皱起眉, 似乎不太能理解他们在争论什么:“不如让张孝嵩来好了。他对西域情况熟悉, 也是吃得起行军之苦的。”
  洛北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孝嵩如今已经是参知政事的吏部侍郎,再把他派到青海来,不太合适吧?”
  “张相公自己倒是愿意来,还在朝中为自己请命。”裴耀卿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但朝中主张罢边事的大臣们不同意。”他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 只望着洛北。
  洛北心知肚明:“他们担心孝嵩与我过从甚密,会徇私?”
  裴耀卿苦笑道:“朝中和你过从甚密的又何止一个张相公!你洛将军混迹朝政、执掌边务这些年,不论是御史台还是御史台, 有几个人没和你有过交情?朝中好几番争执不下,最终这差事才落到了我的身上。不然我也不会从长安的户部度支司跑到青海来。”
  洛北神色微动, 当着裴耀卿却并不表露,只微微一笑:
  “那我还要多谢耀卿愿意跑这一趟。只是,既然朝廷派遣监军到我军中,陛下又怎么会寄来一封希望我撤军的密信呢?莫非是要耀卿来盯着我撤军?”
  他这分明是句玩笑话,裴耀卿和阙特勤都没能笑出来。
  阙特勤轻轻一叩桌案:“我明白了,皇帝是举棋不定,想试试我们和吐蕃哪个的成色更好。”
  “将军,话也不是这么说。”
  裴耀卿见他说得皇帝好像把一场战争视作儿戏,忙出言制止:
  “陛下不是不知道将士们在前线的辛苦,只是朝堂上主和派声势浩大。宋中丞连上七道奏疏,言青海征战空耗国库,不如借吐蕃称臣之机重修昔日旧盟,再派金城公主入藏和亲。这个时候陛下要是顶着朝臣的反对下令全力讨伐吐蕃,好像.....”
  洛北微微一笑,没让裴耀卿继续把话说下去:“耀卿不要多说了,朝中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既然陛下希望我从青海撤军,那我回撤就是了。”
  他似乎真的打算践行此诺,数日之后,他命众军拔营向东,由阙特勤麾下的三万突厥精骑为先锋,一路向乌海而去。
  乌海以及周围的柏海皆是水草丰茂之地,虽然已到九月,草原上依旧有牧草留存。吐蕃在此地兵马不多,又无城池据守,几乎是没有多少时间就被阙特勤率兵清扫一空。
  “将军真的打算撤军吗?”这日是王训当值,他伤势好了大半,但人比之前清瘦了不少,这时候穿着一件旧日做的皮袍,竟宽出小半个腰身来,洛北本要他再休息些时日,他却不甘示弱,撑着身子跳上了马。
  洛北转头问他,笑得有点神秘:“你觉得呢?如果你是我,这仗要怎么打?”
  王训被他问住,一时仍然在迟疑,他想了想,干脆用些大势来拖延时间,好再思考得全面些:“虽然郭知运、慕容曦光等都在青海,但将军没有办法直接对他们下军令。”
  “是。”洛北倒是对他这句话大为赞赏,“这是个好想法,要打好胜仗,最先要做好的准备就是处理好政治问题。”
  王训不料他突然夸了这么一句,脸上飞红一片,人却低下头来仔细思索:
  “我会让阿阙将军先攻乌海,而后以乌海为营地,断掉吐蕃人的补给线。而后大军回撤至大非川一带,先与伏俟城的达扎恭禄交战,最后,等吐蕃大相乞力徐的主力赶到,再与他们决战。”
  “又是乌海、又是大非川……”裴耀卿也随军跟在洛北的队伍里,听他们说话,立刻催马赶了上来,“这样的计划要是我报到朝中,只怕薛讷薛将军会第一个跳起来。”
  昔年薛讷之父薛仁贵便是率军在大非川和乌海被吐蕃军队击败,自此大唐战无不胜的威名一战皆失,吐蕃彻底崛起。唐军将领薛仁贵、阿史那道真、郭待封皆免死除名。
  此事是薛仁贵之子薛讷的心中至痛。所以此前他在青海用兵才那么激进——他想平定吐蕃主力,为其父一雪前耻。
  洛北神情骤然冷冽如刀,他扬鞭指向不远处的日照金山:“虽然王训做的计划一般,但有一点确实与我不谋而合。我就想让天下人看看,我是怎么在这昔年大唐溃败之地,亲手把大唐战无不胜的旗帜重新立起来——”
  他话音未落,东南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转头望去,但见一骑浑身浴血的斥候飞驰而来。
  他似乎已为路途花光了所有力气,下马时几乎要栽到泥地里,还是王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肩膀,湿乎乎的,都是血:
  “达扎恭禄亲率五千轻骑出城,要强取应龙城!”
  裴耀卿手中马鞭“啪”地折断,他现在陡然意识到,朝廷不给洛北主帅任命是个何等愚蠢的决定:“哥舒将军那里……”
  “哥舒亶能顶得住的。”洛北解下身上的狐裘裹在颤抖的斥候身上,“现在扛不住的反而是达扎恭禄。他和吐谷浑王子坌达延墀松坐镇的伏俟城皆在我军控制范围之下,若无乞力徐麾下的兵马支援,他们根本不是我军的对手。”
  他说话间转向王训:“传令阙特勤,让他把乌海的俘虏放两个回去——记得要割了耳朵再放。”
  王训猛地抬头,高声应了一句,打马而去。
  这一夜洛北的军队扎营之地已经靠近乌海。中军帐内,洛北将密报凑近烛火。羊皮纸上洇开的血迹像朵狰狞的曼陀罗,这是他昔年在逻些城以“乌特特勤”身份落下的一枚暗桩。
  如今对方用性命送出了最后一封消息——乞力徐十万大军已过那曲,半月内必至乌海。
  “将军真打算在这里和吐蕃人决战吗?”裴耀卿掀帘而入,他一面掸去身上的积雪,一面递给洛北一封信:
  “今天早上到的金牌,宋相公以户部清册为凭,说青海驻军每日耗费粟米千余石,朝廷希望将军给个解释......”
  “裴监军可知我为什么每每征战,都召集西域诸部与我同行吗?”
  洛北将密报丢入火盆,火苗在他金棕色的眼眸中跃动,像是冰川下的一团火:
  “因为西域诸部的粮草皆由我这位西突厥大汗自行调配供给,不要朝廷一布一粟。朝廷要我解释,我解释什么?”
  裴耀卿望着火盆里烧成灰烬的纸张,忽而想起他此来一路上见到的那些商贾与牧民,他们往来高山河谷、大漠戈壁,以一张张印着牡丹的票据相互来往:
  “洛将军大治西域的时候,就想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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