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褚沅“嗯”了一声,并未接话。洛北却站起身,走到她身侧,自己端过茶壶倒了一杯:
  “倒是沅儿你……苏舍人向我提过,希望你留任宫中,继续为陛下制诰。我一开始并未同意,后来想想,塞外苦寒,不如长安生活安逸,所以,他的请求也不是不能考虑。你自己的意思呢?”
  第217章
  褚沅神情一顿, 那张芙蓉似的面容上显出一点笑意:“阿兄这话,也有好几个人问过我了。”
  自元宵殿试之后,张九龄奉吏部命转迁为殿中侍御史, 裴耀卿也蒙拔擢为国子祭酒。唯有褚沅身为女官, 吏部不敢随意授官,只能让她以虞国夫人的爵位与上官婉儿同时负责增设女官之事。
  大明宫殿阁数千,宫人无数,想找一批读过书的女官执掌诰命,再想找出一间屋子来给女官们充作值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但此事又与皇帝要进行的宫人制度改革, 大放宫女等政策息息相关。设立名单,遴选人选,建立制度, 饶是褚沅在碎叶执政数年,也被这些庶务忙得脚不沾地了好几日,连觉都是在宫中凑合睡的。
  “昨日我们已经议定, 要在既定的六局一司中增设一阁, 号为‘紫薇阁’,增设一名‘紫薇女史’执掌此阁,位与中书舍人相同,专为君主执掌诰命。上官太妃与太平公主商议着, 要让我来担任此职。”
  她们商议此事时,就在新布置的紫薇阁中。春日暖阳倾泻而下, 照亮了临窗的大案。文房四宝皆已备齐,笔杆是青里透着黑点的湘妃竹,墨出自山东, 砚台更是江南的贡品,纸张稍普通些, 可对着光一照,也能照出点点洒金。
  “都说了上官姑姑对褚姐姐最好。”曹珍娘往砚台中倒了些水,有一下没一下地研着墨:“这墨还是太后当朝的时候下面人贡给上官姑姑的。我们这些人要了多少次,上官姑姑连拿出来给我们看看都不行。结果褚姐姐设了这个紫薇阁,连口都不用开,上官姑姑就已经把这墨摆在这里了。”
  上官婉儿笑着把桌上的一盘果子塞到她手里:“你呀,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她坐在桌边,看见褚沅站在那里,望着一片白墙不说话:“褚沅,你在看什么呢?那白墙若是太空,改明去我那里拿几幅好字画来填补。你最喜欢的顾恺之,米南宫,我那里都还有几幅。”
  褚沅笑了笑:“上官太妃抬爱了。若要我来决定,这里不应该挂字画,应当挂地图。”
  “挂地图?”上官婉儿面露笑意:“你仔细说说。”
  “宫官们大都幼年入宫,虽然谙熟律法典章,却对大唐天下的局势了解的不多。何处是山峰,何处有河谷,何地干旱,何地多雨……了解了这些,才能把下面的奏疏看明白。”褚沅道:“若上官太妃允许,我便去兵部要一幅来。”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我已经让人把左右两厢房和临近的殿阁收拾了一座出来,用以存储规章及往日奏疏。不当值的女官便可以在这两座殿阁之中查阅旧档。”
  褚沅低头向她躬身:“那我代此后在此当值的诸多姐妹谢过上官太妃。”
  “陛下和皇后将此事委任于我,称不上谢字。”上官婉儿抬眼看她:“不过,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留在宫里?长安有这么不好么?”
  “长安很好,紫薇女史亦是地位清贵,身负重任。我不是不愿意接受此任,而是对我来说,北庭安西的任命比这重要的多。”褚沅道。
  “这倒是稀奇事了。”上官婉儿越发好奇地望着她:“北庭、安西能给你什么任命?一个判官、主事便已经了不起了。权掌中书,官居五品的重任,你竟不愿意接受?”
  莫说是在宫内,便是在外朝,时人也以京官为贵,以外官为贱。一个八品的拾遗,就因为在长安任职,说出去比一些下等县的县令还要风光得多,以至于出现了京官被铨选至外地任职后不愿就任,以生病、丁忧等诸般理由推脱的情况。
  褚沅低头一笑,她望着洛北,正如日前她望着上官婉儿的眼睛那样:
  “宫中女官为皇家制诰,已非一日。正因为有上官太妃,有库狄夫人等一应女官前赴后继,才有如今已经定例的紫薇阁与‘紫薇女史’。可,女子出任外官,代天牧民,却是自我辈而始,绝无先例。”
  “所以,纵然塞外苦寒,纵然艰难险阻,纵然安西、北庭至多授予我一个八品九品的判官职务,我也要去。我要去开天下风气之先,我要用我的能力,为女官赢得代天牧民,执政一方的权力。”
  “好啊。”洛北轻轻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兄妹就一道回碛西去。”
  隆熙元年二月十八,吏部发出任命,准许虞国夫人褚沅出任碛西掌书记,检校碎叶长史。同一日,太平大长公主上书请命,自愿出钱十万赞助女学之事,并请求皇帝准许她离开长安,至各州县巡视新设女学之事。
  太平公主主动离开长安,便是自行远离政治中心,也是向皇帝示弱,李重俊自然没有不许的道理,他派出两名监察御史与太平公主同行,以示朝廷推行此事的决心。
  太平公主离开长安的第三日,姚崇入朝,他领受兵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职务,再度进入宰相之列。
  “陛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曲江池畔的一处院落之中,李隆基正与几个好友宴饮:“我原以为他推翻韦后登台,是要励精图治,匡扶大唐河山。结果他纵容女祸绵延不说,还串通了上官婉儿一帮人,搞出个什么女学女科来。真是荒唐。”
  此间主人刘幽求已经年过半百,看模样却丝毫不见老态,走起路来,依旧是龙行虎步。他曾经登科入朝,却一直抑郁不得志,还是偶然与李隆基相识之后,才在这次宫变里捞了个官爵,他起身替李隆基斟了杯酒:
  “可如今雍州长史还是洛北兼任着,阿史那献和李多祚也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轻易动不得的。阿瞒没有听说,先皇长子李重福已经入了宫?”
  “幽求这话当真?”李隆基把目光望过去:“此事长安城里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刘幽求摇了摇头:“要不是我住的地方好,能看到洛阳长安往来的官道,我也不可能知道这个消息。护送他入长安的人都是身披黑衣轻甲,军容严正,我猜,应当是北门的禁军。”
  “要是北门禁军出手,我应当能知道才是。”出身禁军的陈玄礼道:“说不定是陛下的私军。”
  “我就不信,我那皇兄被安乐和韦氏欺负了那许多年,还能攒下一支私军来。”李隆基摸着下巴想了想:“此事应当和洛北脱不了关系。”
  “碎叶郡王?”潞州县令张暐道:“他不是一向专心边事,不怎么插手朝政的吗?”
  他这话一出,宴席上的几个人都笑了。
  李隆基搂过张暐脖颈,笑道:“克明,你仔细想想,他如今不仅使持节镇碛西,还兼着雍州长史,说是节制中外军事也不为过了。要不表现出一副不关心朝政的样子,哪个皇帝能容得下他?”
  张暐本也出身官宦之家,以门荫入仕,不过这些年担任潞州县令,对朝中诸事知道得不多,听到李隆基这样一说,才笑道:“怪我怪我,想得太少了。我自己罚酒一杯。”
  李隆基自然不是要罚他的酒,众人一片笑哄,他自己却端起酒杯,兀自在那里沉吟:
  “不过,皇兄也不会一直这样倚重他。这次姚崇回朝拜相,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他以外藩边帅身份滞留长安已经太久太久,早就该回他的塞外去了。”
  刘幽求笑道:“听闻姚相公久任相王府属官,与相王颇为投契,还教导过殿下读书?”
  “若非万不得已,我是不希望把父亲扯进来,不过姚崇确实是个可以争取的人选……等吧,等到洛北离京,到了那个时候——”
  李隆基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日来的比李隆基想的还要快,三月初三,上巳节,皇帝李重俊与先帝长子李重福一同出现在宫宴之上。李重福被赐了个谯王称号,还被入宗人府与相王一道协理皇亲国戚的事务。
  “相王叔博学多才,雅致高望,朝野皆知。我这王兄多年漂泊,还望相王叔多加照顾才是。”宫宴之后,李重俊握着李旦的手,殷殷嘱托道:“朕还在长安城中为他寻摸一门亲事,若是相王叔有人推荐,是再好不过。”
  李旦何尝不知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把监管李重福的责任丢给了他。可他也没有多少余地可选择,李重俊放太平公主外任,却把他留在长安,用意不过是想借着他竖立一座忠孝节义的牌坊。
  好在李旦素来恬淡,昔年能以皇嗣身份辞让皇位给母亲,今日自然就能和李重俊一道表演仁孝的佳话。如今只是在演员之中加上李重福一人,称不上难办:
  “陛下放心。”
  李重俊笑了:“好好好,那我就把谯王兄托付给相王叔了。”
  李重福之事尘埃落定,宋璟与张孝嵩主导的考评也告一段落,洛北便再度向皇帝辞行:“陛下托臣以边疆,微臣深知责任深重,不敢长留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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