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洛北点了点头,自顾自地登上三楼——三楼很暗,只能靠地板四周的明珠照亮。窟顶是穹顶模样,上嵌许多宝石和钻石,正在这一片幽暗之中,静静地发着光。
  洛北移步踏入那片昏暗之中,他身后的光线也被突然垂下来的帘幕挡住了。幔帐低垂之间,只有那些宝石和明珠的光隐隐地透过来。洛北一手按在刀柄上,一手推开重重帘幕,缓步向里走去。
  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甚至连楼下的乐声也没有飘上来。洛北小心地移动着,忽而,他觉得脚下一空,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就摔倒在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软软的东西承载着他的重量腾空而起,一路到半空中才停下。借着穹顶上宝石的光辉,他看到自己正处在一片精美的波斯绣毯上,这绣毯既厚且大,可以容纳十余人同坐,在它的四角各绑着一根漆成黑色的绳索,这些绳索自毯子下方来回穿过,成为一张厚密的绳床——它们都被厚重的流苏掩住,无论从哪里看,都看不出异样。
  “这就是所谓飞天舞姬的秘密。”洛北自言自语,“没有什么飞天术,只有障眼法。”
  一阵掌声,由远及近地响了起来。一个披着黑袍的人,戴着面具的人站在下面望着他:“站在那里,感觉如何?”他的声音有种诡异的沙哑感,像是毒蛇在吐信子。
  洛北歪了歪头:“这毯子受力很不均匀,能站在这种地方跳舞的舞姬,一定很不容易。”
  那黑袍人冷笑了一声:“伟大的乌特特勤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怜香惜玉的雅兴?”
  洛北道:“我从未说过我就是阿史那乌特。”
  “乌特特勤,你太低估自己了。”黑袍人道:“你以为西域还有人会认不出你这双金色的眼睛吗?”
  洛北轻轻笑了:“既然你已经认出了这双金色的眼睛。那你也一定听过那个传说吧?”
  传说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把自己献给了伟大的祆神。祆神怜悯她的儿子,于是赐给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又何必在这里装神弄鬼呢,公主殿下。”
  第158章
  黑袍人的身影顿住了, 她忽而直起身,扯下黑袍,露出那张明媚动人的美丽面容, 棕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你果然名不虚传, 阿史那乌特。”
  洛北问:“默啜给了你什么许诺?龟兹?安西四镇?他的儿子刚刚在西域败完了五万大军,你确定他有能力兑现吗?”
  “我恨你的自以为是。”公主轻轻地笑了,像一朵妖媚的花,“男人的自以为是。你们以为可以操纵一切,不错, 他是许诺了我一些什么......但我不指望他能够兑现,我要的也不是那些东西。”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望着洛北:“我从来没有从这个位置看过男人, 真有意思......阿史那乌特,有没有人说过,你生得很英俊?”
  洛北轻轻地叹了口气:“褚郡君在哪里?”
  “我可以让她来见你, ”公主轻轻的, 用柔美的声音道:“但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她后退半步,坐到日常来饮酒的那些客人们所坐的软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洛北:“把你的武器丢下来。”
  洛北解开腰间悬挂的唐刀,轻轻一抛, 将它抛到了另外一边的软榻上,而后是蹀躞带上悬挂的金刀。
  “帕罗耶。”公主轻轻击掌:“请你把那个女人带出来吧。”
  自洛北踏入酒肆来就一直与他对顶的那个龟兹青年踩着胡旋舞的曼妙步子登上了场。他三步一退, 五步一转,就好像在这静谧的室中还有只有他能听到的龟兹乐的鼓点。
  褚沅被他扛在肩上,机械地随着他的摇摆上下起伏, 生死不知。
  洛北厉声喝了一句:“停下!”
  帕罗耶斜斜地望了他一眼:“好像现在你才是那个阶下囚吧,大唐都护,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他用一种甜得发腻的目光看着公主:“公主殿下才是我的主人。”他继续往前跳了一步,就像那舞步永无休止。
  洛北无奈地把目光重新投回公主身上:“让他停下来。”
  “可以。”公主依旧望着他,没有肯把目光从他身上挪走半分:“但我还是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她用涂着丹蔻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外袍:“把你的衣袍脱掉。”
  洛北怔了一怔,自踏进这间酒肆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错愕的神色,而后他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这真是太可笑了.......”
  “脱掉!”公主用近乎尖叫的音量打断了他的感慨:“不要露出那种神情,我讨厌你那种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现在还不是要受我的摆布吗?”
  洛北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解开衣袍,一并丢下地面,露出精壮的腰身:“现在可以让你的人把褚郡君放下来了吧?”
  “可以。”公主伸出纤纤素手,向远处的帕罗耶招了招手:“过来,帕罗耶。”
  帕罗耶一召即至,他在公主唇边偷了个吻,才把褚沅丢在地上。褚沅依旧在昏迷之中,只有在头磕到地面时才下意识地蜷起身。
  洛北叫了她一声:“沅儿!”
  “你的那些对手都应该看看你脸上的神情......惊慌失措。”公主笑了笑,用脚尖踢了踢褚沅的小腹:“别担心,她还没死呢。”
  “你给她喝了什么?”洛北问公主:“你也曾经给你的父亲喂下一样的东西吧?殿下。”
  “父亲.......那个老东西,他不配做父亲。”公主娇媚的面容忽而扭曲起来:“他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用自己女儿的身体去献媚那些人......他老逼我去昭怙厘寺,啊......佛家清净之地,真是一派胡言!你为什么不一把火把那里烧掉!”
  洛北道:“所以你有意让白迦叶在晚宴上死去,为的就是让我揭开昭怙厘寺与默啜勾结的真相。你想逼我灭佛。”
  “反正那些秃子也不会服从你的统治,他们承认了你,就等于承认了祆神的权威,是吧,伟大的,祆神化身的,乌特特勤。”公主咯咯地笑了几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他们都杀光——”
  她说着说着,似乎是沉醉于尸山血海的狂想,终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这轻笑逐渐变为一阵疯狂的大笑,最后她俯下身去,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洛北垂眸望着她纵情狂笑,像一尊无害的佛像。
  公主抬头望见他无悲无喜的眉眼,挫败地一挥袖子:
  “不要,不要用你的那种目光看着我!怜悯,同情?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和同情!收起你的仁慈,我才是这里的主宰,你现在是我的手下败将——你!”
  洛北以目光迫使她与自己对望,成功地把她的嗓音压在了喉咙里,他轻轻地,缓缓地开口:
  “我同情你,是因为你想把你经历过的一切加诸我身,然后以此来羞辱我。但你不能如愿,因为我不会对此感到耻辱。”
  他以体重压下半边波斯毯,伸手碰了碰公主的脸颊:“哪怕此刻是我在台上,你在台下,也一样。”
  公主愤恨地挣开他的手:“收回去,狗东西,你......”她似乎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汇来骂他,只得冷哼一声,唤起一边的侍从,“帕罗耶,你的刀子呢,拿出来,我要给这个自命不凡的人一点教训。”
  她接过帕罗耶手中递过来的刀,白刃一横,架在褚沅的脖颈上:“......你很珍爱她吧?在长安城里,你愿意拿自己的军功和爵位来和天子换她的性命,伊逻卢城里,你为了她才心甘情愿地踏进我的圈套。现在呢?你愿意拿什么来和我换她?”
  洛北低垂眼眸,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半晌之后,他才抬眼问公主:“你要我拿什么来换?”
  “你自己的性命。”公主笑着道。
  “可以。”洛北立刻答应了她,没有丝毫犹疑。
  公主本想笑他的虚伪,听他真的答应,反倒有点急了,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着洛北:“你愿意?!你疯了,你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洛北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发问:“给我一把匕首,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你应当履行诺言。”
  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倒是帕罗耶不解风情地从地上拾了洛北自己的那把金刀,丢上波斯毯:“给你!”
  他脸上骄傲的笑容还未消失,就被公主一巴掌扇歪了脸:“谁许你轻举妄动!你疯了?!”
  “但他碰你的脸,公主殿下,难道他不该死吗?”帕罗耶反倒与她争辩。
  洛北不得不轻轻咳嗽一声,才把他们的目光重新引到自己身上:“公主殿下,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在我赴死之前,我希望你能望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会履行诺言。”
  公主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才抬头看向他那双金色的眼眸:“你......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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