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阿拔思道:“那将军不是很危险?我提军随将军同去吧。”
“现在还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洛北摆了摆手,“巴彦带十个人和我一道去就行。谅他们也不敢把我扣在寺庙里。”
东川水滔滔流淌,巴彦和几个侍卫轮次拎着那只红木书箱在台阶上跑来跑去, 权作比较气力的游戏。洛北穿着一身素色锦袍,将一件衬着羊毛毡的披袄披在身上, 走在最后。
他已经断定,昭怙厘寺的方丈必是此案的重要人物,但他此刻毫无能把这位方丈邀来安西衙署询问的证据。
“哎,小心!”
他沉思之间,几个小沙弥打打闹闹地下了台阶,几个侍卫分在各处,此刻要去拦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个撞在洛北身上。
洛北久在战阵之中熬打,这一下也没怎么样。那少年却被撞出去几个台阶,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唉哟”“唉哟”地叫了两声,霎是可怜。
洛北走过去要搀他。那少年从指缝之间看到是他,才一下子跳了起来:“是你呀,公子!”
竟是慧光。
“慧光?”洛北温言叫他:“又没钱吃饭了?”
“不是,不是。今日我们要跟着博明法师去画壁画。”慧光笑道:“他管饭,还给我工钱。我还想着今天问问他监院法师的那笔修水利的款子能不能拨给我呢。”
洛北见这少年僧人开口闭口都是世俗经济,忍不住笑了:“你还会画壁画?”
“师父教过!”慧光道:“他还来这儿给监院法师画过壁画呢。”
洛北心念一动,从袖中拿出抄录的那页壁画递到慧光面前:“那你可认得这个?”
“这个?画不成画,字不成字的,我不.......不对,”慧光凑近了看,天光晦暗,他看了好久才看清楚:“我好像在什么洞窟里见过。”
“是么?”洛北半蹲下身,把纸片平铺在他面前:“你认清楚了?”
“不光我见过,那几个应该也见过的!”慧光招呼那几个小沙弥过来,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议论起,都说曾经见过。洛北便留了两个侍卫在此地看守账册,自己带上剩下的人与跟着慧光绕到寺后的山崖上一探究竟。
山崖上洞窟林立,有的用作禅房、礼拜室,更多的则绘以壁画,成为供人参拜和瞻仰的佛窟。慧光带着洛北走进石窟,遥遥地指了指西壁的上方:“那就是?”
洛北四处打量,此地是一个以“佛祖涅槃”为主题的卧佛窟。南壁上塑着迦叶佛,象征过去。北壁塑着弥勒佛,象征未来。窟顶绘着九方净土变。而他正对面的,则是一座侧卧的佛像,象征着涅槃之中的释迦摩尼。
那处丝带就飘舞在佛像左耳的上方,若不仔细看,只会觉得这是卧佛身后一众举哀壁画中的装饰。洛北凑上前去,伸手叩了叩丝带所绘的位置。声音空鼓,显然,这西壁之后是有空间的。
他左右打量一番,终究还是抽出佩刀,用刀柄探向中央小龛处,什么动静都没有。
洛北略微沉吟片刻,又以刀柄在小龛前连叩十下。这一下才算奏了效,小龛打开,露出其中所绘的最后一方净土,直到此时,连同窟顶的九方净土变一起,十方净土终于现于人前。
“咔哒”一声,在寂静的洞窟之中响起,而后是一连串连绵的机关转动之声。
卧佛转动半面,露出后方的一个洞窟。
巴彦已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此刻又反手拔了腰刀在手,上前一步:“将军,我打头阵。”
洛北不与他争,后退半步,容他先进了洞窟之中。
巴彦走了一圈,将这密窟内的蜡烛都点燃,才自顾自地看了一眼四周。
可就这一眼,差点没让这个血性汉子被壁画上的景象吓一跳:“腾格里啊,不是说佛教劝人向善么?这鬼壁画是什么意思?”
慧光听他惊呼,也从门中钻了过来。他看着壁画上绘着的十殿阎王,剑山刃树和那些哀嚎着,惨叫着,在地狱之中挣扎的罪人,忍不住说道:
“这是地狱变,是描绘死后地狱景象的壁画,为的就是劝人向善,好不要死后坠入地狱。”
“看着挺渗人的,将军,咱们出去吧。”巴彦再看一看,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摸了摸手臂,转头看向洛北。
洛北没有立刻接话,只从巴彦手中拿过火折子,走向唯一没有被照亮的西壁。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他已经看到西壁前有什么在微微地泛光:“水晶镜,这就是那面水晶镜。”
“哪面水晶镜?”巴彦和慧光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洛北低头一摸,从那水晶镜下摸出了一只桐木箱子,借着火光,他看到那箱子里躺着几本账册和一封信:“昭怙厘寺的秘密就在这里了。”
他将信件拆开,草草一读,又重新折起来:
“此案可以真相大白了。巴彦,你代我去都护府请父亲,叫上白莫苾一道来。”
“是。”巴彦抱拳退了出去。
“慧光。”洛北又叫那少年僧人:“你是同我一道出去等,还是留在这里再看看这壁画?”
慧光本在想他刚刚说的那句话,被他一叫才反应过来:“你说都护是你的父亲?”
“是。”
“你能直呼龟兹王的名字?”
“对。”
慧光瞪大了眼睛:“那你,你岂不就是那个......”
“安西副大都护洛北。”洛北坦然道:“你也可以叫我阿史那乌特。”
慧光差点没跳起来:“你就是乌特特勤,你不是,不是祆神的化身吗?为什么还要到佛寺来低三下四地查案子?!我以为你们这样的人都可以移山填海呢。”
洛北哈哈大笑:“我看你呀,真是经变故事听多了。我不是祆神化身,也不能移山填海。不过,倒是可以帮你和你师父一个小忙,我会出资修建水利设施,把东川水治理起来。”
慧光一听,两眼发亮:“真的?不是大唐官府的名义?”
“钱从我自己的私库出。但我会将它捐给大唐官府,这样,后续维护就能让官府来执行,这样,既满足了你的愿望,也可以长久地为下游的百姓带来便利。”洛北道。
慧光激动地点了点头,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在佛窟内跑了一圈,也没感到兴奋有丝毫减弱,他期期艾艾地望着洛北,声音里带着期盼:“将军,我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吗?我保证......”
洛北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当然可以。昨天我回到衙署时,已将此事转告了衙署中负责兴修水利的官员。若我猜的不错,今日他便会派人前去勘探情况。”
“好!”慧光高呼一声,笑着跑去告诉他的伙伴们了。
洛北跟在他身后,从那个绘满地狱变的佛窟之中走了出来。他重新将小龛的龛门合上,一连串机关声之后,卧佛被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半个时辰之后,阿史那献、白莫苾和方丈法师都已聚到窟前。洛北与他们互相道礼。
阿史那献先开口问:“孩子,你这样急匆匆地把我们找到这里,可是对此案已有了想法?”
“是。”洛北抱拳道:“监院法师白迦叶之死的前因后果,我已知晓。此事事关重大,牵涉势力众多,还请诸位允许我从一桩三年前的旧事开始讲。”
他侧身半步,打了个手势,把眼前的三位贵客都请入佛窟之中:“三年之前,龟兹的前任国王,也就是王上的父亲做过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步入地狱之中,并在一面水晶镜前看到了伊逻卢城焚于战火的画面。伊逻卢城中的高僧大德们都说,这是战争的预示。所以,为了避免战争,龟兹王家带头向寺庙捐献了无数金银财宝,民间也风行起来,号为‘平安捐’。”
方丈法师没想到他提起旧事,脸色不豫:“将军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方丈法师,此事与本案有莫大的关联,我必须要说完。”洛北望了方丈一眼:“在场诸位都知道,‘平安捐’未能使伊逻卢城平安,一年之前,突骑施人入侵,王上的父亲不幸遇难。但我今日要说的是,从一开始,此事就是个骗局。”
白莫苾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一开始......你是指?”
“王上的那个梦,从一开始就不是梦,而是被伪造出来的。”洛北重新打开机关,将卧佛身后那个绘着地狱变的佛窟展现在众人面前。
阿史那献兴趣盎然地打量着壁画。方丈法师低头叹息。白莫苾最为激动,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终于在水晶镜之前颓然地停下脚步:
“洛将军是说,这个梦是我父亲在这里看见的真实情况?可他不应该在王宫中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动一个人没有您想象的那么难,王上。”洛北叹了口气:“给王上一杯加了曼陀罗种子的美酒,再把他随便装在什么容器里搬过来就行。他在睡梦之中看到此窟画壁上这些栩栩如生的情景,一定会以为自己身在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