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裴伷先笑道:“这几个孩子是哪里来的?”
  “哦,近些年来西域多战事,有不少孩子失去父母,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寺中收留了不少。”博明道:“他们可以学佛经,也可以学画壁画、画佛像,师父还专门拨了笔款项,给他们每餐添些餐食。”
  洛北静默不言,只站在那里,望着滔滔河水自木栈道下而过。
  裴伷先慨叹道:“监院法师慈悲为怀,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啊。”
  “师父待人一向很好,平日对我们也是关爱有加。”说到此处,博明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他虽是龟兹王族出身,又做了监院,却从来不讲排场,不求奢侈,我们要给他端茶倒水,他都会拒绝……唉,可惜……”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停在一处禅房之前,博明躬身道礼,把他们让了进去。
  监院的禅房墙壁上也画着彩绘,画着的是西方极乐世界中,佛祖讲经说法的胜景。亭台楼阁之中,笙鼓齐鸣,漫天神佛恭听说法,下方两位天女正在舞蹈。这壁画的色调比方丈房中鲜明得多,洛北不禁停在那里,细细地观摩起壁画来。
  裴伷先已在房中寻了一圈,在书桌上找到几张写满了数字的草稿,他极快地扫了一眼草稿,很快就认出这是白迦叶计算某样款项时遗留的草稿,他拉了拉洛北的衣袖,轻声以突厥话道:
  “将军,这里的账目怕都是从这位监院手中过的……而且,我担保他有两套账本。”
  洛北知他是个财会的行家,却没想到他能从几张草稿上看出这许多门道,他轻轻一笑:“方丈法师的那本,一会儿我去问他要。至于真的那本……”
  “我刚刚在房中翻了,没有翻到。不过也是,我要是白迦叶,必然要把这账本藏在一个妥帖之处才是。”裴伷先道。
  洛北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若有所思地盯着壁画:“伷先,你看这几处飘带,是不是个文字的形状?”
  裴伷先顺着他的提示望过去,正好在墙壁曲折处找到一串飞舞的飘带,他打量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是什么:
  “文字?这好像只是飞舞的飘带吧?”
  “不,这是文字。”洛北摇了摇头,“壁画绘画素有定规,工匠绝不可能拂逆法师心意私自在壁画上画些无意义的彩带。”
  裴伷先也通晓西域诸多文字,但他端详壁画许久,也没找到方向:“可惜西域语言庞杂,我虽然通晓其中不少,也很难破解出其中含义,就连它的来源也不知道。”
  洛北点了点头,他干脆从桌上抽了张纸,将这串飘带都抄录下来,又塞在怀中:“博明,可否烦请你带我们去见方丈法师?”
  一听说要账本,方丈法师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橙,最终落在了一片灰败上:“将军,寺中账目乃是本寺私事,恐怕不好放在公堂之上。”
  裴伷先笑道:“方丈法师误会了,洛将军的意思是由我二人来看这本账本,不会展示在公堂上的。”
  方丈法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仍显得有些为难:“这账本涉及寺中诸多事务,若随意让人查看,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洛北微微颔首,语气坚定:“方丈大师,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此事关乎重大,我们必须查明真相。若方丈大师担心账本外泄,我可以保证,看完之后立即归还,并且不会透露给其他人。”
  方丈法师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将军如此坚持,老衲就破例一次。但请将军保证,看过之后不得外传。”
  “没问题。明日同时,我来归还账册。”洛北躬身道谢。
  小半个时辰之后,安西都护府衙署,书房。
  几个仆从把从昭怙厘寺拿来的红木书箱搬入了书房之中。他们轻手轻脚地放下书箱,又把其中的账册一本本取出来,用细白的干毛巾擦过之后,一卷卷放在桌上。
  “这可是个大工程。”裴伷先坐在书桌边,率先翻起了第一卷,“那方丈法师没耍滑头,真的给了我们三年的账册。”
  洛北真羡慕他还有说话的好心情:“莫要多说了,埋头看吧,明日便要把这些账册都还回去。”
  裴伷先笑道:“公子呀,你当我这个西域豪商家中不养几个帐房先生的么?你等着,我这就派人去通传。”他说罢就要招呼外头的仆从。
  洛北快走几步,对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的人可靠,但现在……不是把此事公之于众的时间。昭怙厘寺时间悠久,这些和尚们都是历代龟兹王的上宾,在龟兹很得人心,贸然和他们起冲突,不仅在伊逻卢城中难以解决,还会被有心人上奏到朝廷去。”
  裴伷先闻言,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朝中贵人崇尚佛道,各个争相营造佛寺和佛像……确实不宜过早惊动众人。不过,我倒是有一点疑惑。出了这样的大案,只怕将军是一定要将原委始末上奏朝廷的,到了那个时候,朝中那些人会怎么想?”
  “到了那个时候,朝中就会有不少人站在将军这边,要求裁撤佛寺,清查寺产,解放寺奴了。”
  褚沅笑道。
  洛北转过身去,褚沅手边拎了只方正的四层食盒,正在门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
  他不由得笑了一声,从褚沅手中接过食盒,一打开,便是香气扑鼻的杏酱羊肉味道。
  裴伷先忙活了一天,这会儿也察觉到腹中饥饿,便凑过去拿起了筷子:“褚郡君可否说得再透彻些?”
  褚沅轻声道:“朝中不少贵人虽然看重佛教,但也有很多大臣反对将朝廷赋税和皇家私库用于修庙造像这样的事情上。所以……我们只要拿准时机,寻出昭怙厘寺中有人作恶的铁证交上去,必会在朝中引起新一轮的风浪。”
  她说着说着,见洛北和裴伷先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怎么,我说的若有错处,还请两位指教我。”
  洛北轻轻一笑:“我早和伷先说过,论朝政的这些门道,你不亚于朝中任何一个大臣。不错,譬如昭怙厘寺中有人私通突厥,或是与吐蕃勾结……有了‘里通外敌,阴谋叛国’这八个字,朝中的那些人就再也无法干涉我的处置了。”
  裴伷先顿感责任重大,他匆忙扒了几口吃的,又坐回桌子边:“公子放心,我定要把这本账册的破绽寻出来。”
  “我也会看账目,我一起看。”褚沅自告奋勇。
  第153章
  有他们二人自告奋勇, 洛北便能自然地从文牍之中抽身而出,他又换了身寻常装扮,带上长弓与箭囊, 借口打猎, 一路打马出了伊逻卢城。
  他顺着东川水一路向下走,走了约莫十五里,才看到那僧人慧光所说的几个村落。这里的建筑与中原不同,房子都是土木结构,地基是沙石, 屋基却是一根根立起来的胡杨木。墙体之间用红柳树枝条编织在一起。
  有个老人正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洛北自然地走上前去,以吐火罗话和他攀谈:“老人家, 我打猎路过了这里,问你讨碗水喝。”
  “哦,水啊, 屋子里有, 你自己舀来喝吧。”老人瞥了他一眼:“你的吐火罗话说得还不错么。”
  “和过往的商队学过几句。”洛北穿过长廊,进了屋中,客厅里修了一只大炕,炕上铺着破旧的毡子。一端放着几个箱子, 一端整齐地堆放着被褥和枕头。
  洛北从屋子角落的大瓮中舀了半勺水,喝了一口, 毫不意外地尝到了满嘴的泥沙味道——东川是赤河的支流,赤河流淌过沙漠,富有泥沙, 并不稀奇。
  洛北面上不表,缓缓地把那半勺水喝下去, 才与老者攀谈:
  “老人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从前还有地可种。三年前一场大水,把我的地全毁了。”老人道,“我就改了营生,靠染布挣点辛苦钱。”
  “三年前的大水......”洛北微微皱眉,他怎么不记得三年前赤河发过大水?但此刻多想这些也没有意义,他只把此事记在心里,等着回去查阅安西衙署里的档案,“老人家可否让我看看布?”
  老人点了点头,起身,从后院取下几块新染的布料:“客人要不看看吧,这红花染的布料可好看了。”
  洛北接过那几块布料,这老人染色手艺不错,虽在乡野之中,也染出了桃红色的布料——若将这布料反复浸染数次,便可以浸染出大红色:“这颜色倒是好看,老人家卖我几块可好?”
  他怜惜眼前这个老人孤寡,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几枚大钱,排在桌上:“拿一块布料来,剩下的便是水钱。”
  老人诚惶诚恐地接过:“这,这太多了。”
  “不多。”洛北笑一笑,又问:“不过这染布可是个费工费时的活计,老人家怎么会干这样的活呢?”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这就要说三年前那场大水了,那时候地毁了,家也没了。我们好多人,就聚在洪水边哭。结果来了个带着小弟子的僧人,他说他会染布,就教了我们这技巧,我们才有了口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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