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不久不久。”裴伷先笑着道:“为候佳人,等多久都不算久。”
  洛北在他身边重重地咳了一声,从马车上取下风帽和斗篷,一股脑地盖到褚沅身上:“还病着,怎么穿得这样少,仔细着了风。”
  “阿兄。”褚沅轻轻地喊了他一声,他也就不好再说下去,还是把她扶上了马车才作罢。
  阿史那献是来得最晚的一个,他望了一眼众人,才催动浩浩荡荡的队伍向龟兹王宫出发。
  金碧辉煌的龟兹王宫中,白莫苾本在金狮子座上招待一众龟兹的贵胄、国老和高僧,听到大唐安西大都护来访的消息,立刻冲到宫门亲自迎接。
  他伏倒在地,说汉话的声调带着西域腔调的婉转:“小王白莫苾叩见大都护、副大都护、长史官。”
  阿史那献带着众人下马,与他互相见礼:“王上多礼了,今日承蒙盛情,有劳王上。”
  “几位贵客驾临,小王宫中蓬荜生辉,何来劳烦呢?”白莫苾笑道。他引着众人进入王宫,替他们介绍那些龟兹的贵族和大臣,又安排自己的王后引褚沅入座。
  空气中处处弥漫着香料与美酒的香气,一旁的乐队不断弹奏着悠扬的龟兹乐曲,把宴会的氛围推得更加热烈。洛北和裴伷先都久在西域,素有声名,一路上的寒暄不断,待到坐到坐席上时,洛北已觉得自己脸上都要笑僵了。
  坐席上铺着绣有金花的厚毯,诸多极富特色的佳肴摆在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洛北取过银壶往自己手边的琉璃盏里斟了半杯,一口气喝下肚,才算缓解了这番人情来往带来的晕眩。
  沿着雕着浮雕的墙壁的两边都坐满了宾客。一边是龟兹本地的贵胄和高僧,一边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的官员们。身着锦袍的侍女与仆役们穿梭其间,为他们斟酒端菜。
  阿史那献是在场官爵最高者,他见众人坐定,率先举杯致辞,长长的官样文章中不过说了两件事,一是感谢主人的盛情,二是欢迎洛北重回安西。
  白莫苾也举杯道词,而后是洛北自己——等到这繁杂的礼仪流程走完,才算是宴会的正式开始。
  随着音乐的变换,一群身着绚丽服饰的舞者进入大殿,开始应和着乐队的旋律跳起舞蹈。她们的舞姿轻盈而富有韵律,手中的彩带随着舞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
  白莫苾特意凑到洛北身边,轻声对他道:“将军也会跳舞吧?我听闻将军曾在金山的山麓一舞,动人心魄,不少人以为是神迹。”
  洛北差点被他这过度的吹捧搞得有些不自在,但他面上依旧是一派平常的镇静神色,温言道:
  “当时喝多了酒,是随心之举。怎堪入乐舞大家的法眼?只怕在龟兹这样的万乐之都长大的小孩子都比我跳得好,王上实在是说笑了。”
  “哎,将军太谦了。”白莫苾举杯笑道。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道:“将军,我的小妹久闻将军的英雄,特地准备了一曲舞蹈,想要献艺于人前,还请将军赏脸相看。”
  他说罢,也不等洛北同意与否,立刻击掌三声,乐团声音乍停,换上了几声清越的羯鼓。
  在密集的鼓点之中,龟兹公主身着一身红衣上场了。
  在场的诸多青年贵胄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连厅堂中说话的声音都轻了。
  在这难得的安静时间,琵琶手勾了勾他手中的琴弦。如珠玉相击般的脆响如波纹一样在厅堂中散去。公主踩着鼓点,起身而舞,绯色的舞服旋转起来时,就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她娇媚的面容称得分外多彩。
  极速旋转之中,她身上佩戴的金银挂饰、彩色纱巾上系的铃铛都随着鼓点一振一振,偶有一两个缝得不那么牢固的铃铛飞出去,落在青年贵族们的手中,便引发一阵哄抢。
  公主也留意到了那桌边因她而起的小小骚动,面颊上的笑容越发骄傲,她拿那双含情的棕色眼眸扫了一眼众人,而后落在洛北脸上。
  洛北的注意力倒好像完全不在她身上,他的目光在厅堂中四下扫视,忽而钉在某个地方。
  公主忍不住也回头望去,那里坐着一位年事己高的昭怙厘寺僧人——昭怙厘寺是龟兹的国寺,这些高僧在龟兹城中也是极有威望的。
  似乎感受到这些目光,那位僧人好奇地抬起眼睛打量人们,但他的眼睛只是抬了一点,就彻底没了力气。
  他向前栽倒在酒桌上,压碎了一桌的盘碟。
  公主忍不住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尖叫,人们像是才注意到有人死去,恐慌的情绪立刻传染给了在厅中的每一个人。
  没有人再在意乐曲和歌舞,人人急得四散奔逃。白莫苾见势不妙,连着拍了两下桌子,也没有起到任何成效。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洛北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厉声喝斥道:
  “都给我停下!”
  第151章
  洛北在西域素有积威。这一声断喝到底是把众人震慑了下去。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只留下一群或惊或怖或怯或怕的人, 他们有的把目光投向死者,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洛北——
  洛北已扫视了一圈现场,偌大的厅堂之中, 光来访的贵宾就有几百号人, 更不要说往来穿梭的仆役和舞姬,想从这些人口中找到线索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下定决心,便从桌案上翻身跃出,立在玉阶之上向阿史那献和白莫苾请命:
  “大都护,王上, 事发突然,请立刻传召御医救护,并疏散众人。”
  阿史那献点了点头, 招手示意安西都护府的官员起身组织秩序。裴伷先这个新任的长史官当仁不让,当即以汉语、突厥话和西域盛行的吐火罗语招呼众人分批离场。
  侍女们把公主搀扶了下去,堂上只留下与此案有关的寥寥数人。匆匆赶来的王宫御医是个年轻的粟特人, 他用骆驼绒毛在老僧的口鼻之前试了又试, 也没等来任何奇迹。
  “死者是什么人?”阿史那献温声问一脸悲伤的白莫苾。
  白莫苾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叫白迦叶,也是王家子弟,论辈分是我的叔叔。我听说,他小的时候就向往佛法, 长大便遁入佛寺当了僧人,如今已是昭怙厘寺的监院。”
  洛北和裴伷先对视了一眼, 监院这个职务可不简单啊。
  虽说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但佛寺毕竟尚在红尘之中,少不得凡尘俗事。监院便是替寺庙方丈料理这些俗事的人, 他是寺庙的总管,主理一切寺庙的行政事务。
  像昭怙厘寺这样的国寺, 监院白迦叶经手的人事与财政只会比裴伷先这位长史官手下的更复杂,他的位置更是无数人觊觎。
  想要从这么多人和事中抽丝剥茧出线索,只怕他们俩有的忙了。
  他们俩的这番小动作并没有被白莫苾注意到,他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小时候我们去昭怙厘寺听法,多是他带着我们玩。龟兹王家的家窟也是托他看护供养。唉,如今他死了,我要去哪里寻人托付呢?”
  白莫苾大概是不会缺人托付的——站在昭怙厘寺的山门之前,洛北由衷地想。
  他眼前是高峻的围墙和寺庙,鳞次栉比,随着山势绵延不绝。东川水自寺群之中穿过,隔出一东一西两座寺群,佛塔修在河岸边的高坡上,轮廓如同天竺那样上圆下方,宏伟异常。人在这建筑之下被衬得很小,那些很小的僧侣和香客们就穿梭这宏伟的寺群之间,向每一座佛塔叩拜祈祷。
  裴伷先爬下马来,他可没有洛北那样的好体魄,昨夜被案子折腾得那样晚,还能在一大清早就起来“拜谒佛寺”。他慢腾腾地把马的缰绳交给仆役,走到洛北身边:
  “掌管着这样一群宏伟的大寺,怕白迦叶每年的收入要胜过我这位西域豪商,哼,何况他还不用向朝廷纳税。”
  洛北轻轻笑了:“轻声些,伷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位长史官在打寺产的主意?”他见有僧人远远地过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大师安好?”
  “阿弥陀佛。”那僧人极年少,黑得发红的脸上只有黑白分明的双眸是亮的:“两位贵客,可是来昭怙厘寺上香?”
  裴伷先点了点头:“我与我家公子壮游到此,想来上香,顺便给佛像捐个金身修修功德。敢问小师傅,可是从这里走?”
  “哎呀,可真是不巧了两位!昭怙厘寺今日不开。”僧人笑了笑,咧开一嘴白牙,他的汉话说得很好,几乎不带口音:“我刚刚去里头找监院,都被人给赶了出来。”
  “找监院?”洛北好奇地问:“看样子,你是外地来的僧人吧?你和监院法师有什么往来?”
  “谈不上往来,就是,就是监院法师答应给我一笔......”他话到一半,忽而发现不对,拍了拍脑袋,“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两位,两位是要来做功德的对吧。我这里有一笔大大的功德可以做。”
  “什么大大的功德?”裴伷先好奇问。
  僧人双掌合十:“我是于阗人,六年前随师父周游天竺而来的路上路过东川下游。那有几座小村庄,一直为东川水所苦。我师父便发宏愿,要为那里的老百姓修建堤坝和沟渠,以引些河水灌溉田地。后来,我师父圆寂在河水里,这份宏愿就由我继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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