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终南山下,褚遂良的山居之地久违地迎来了人烟。洛北亲自动手,把庭院中的杂草除了除,辟开一条道路来。褚沅提起裙角,穿过前厅中堂,来到后院一处不起眼的房间之中。
  这房间中没有什么布置,只有一只香炉供在矮几之中,上面插着一把烧秃了的香。褚沅打开嵌在墙上的柜子,露出其中供奉的褚家父母牌位来,又从侧面的柜中取了锦缎的蒲团和香火:“阿兄,你要一起吗?”
  洛北站在那里,望着那两个名字,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无措:“我么?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褚沅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理解洛北的感受。时间的流逝,记忆的模糊,都是不可避免的。她轻声说:“没关系,阿兄。他们一直都在我们心里。”
  洛北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褚沅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香火。他的动作有些生疏,但眼神中充满了敬意。他点燃了香,递给褚沅,然后自己也点燃了一根,插在香炉中。两人并肩跪在蒲团上,面对着褚家父母的牌位,默默地祈祷。
  “父亲,母亲,”褚沅轻声说道,“我和阿兄来看你们了。我们在长安过得很好,阿兄也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我知道你们一定为他骄傲。”
  洛北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他轻声补充道:“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你们的期望。也会好好照顾沅儿,不会再让她受委屈了。”
  两人在牌位前静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站起身来。洛北转头看向褚沅,她的脸上带着微笑:
  “阿兄,我们去放风筝吧。小时候,我还在掖庭的时候,母亲曾经带我偷偷地放过风筝。她说,风筝飞上了天,天上的人就能看到了。”
  洛北已经过了孩提的年纪,也不信鬼神,但看着褚沅带着笑容的眼睛,他还是笑着答应了:“好啊。”
  秋高气爽,终南山下多的是登高望远的男女,仆役们已捡了个人少景美的地方搭起了幕帐,又将吃食和饮料都摆出来。褚沅从山居中找了只大鱼模样的风筝,交给洛北,让他就地放起来。
  秋风正劲,洛北跑了几步,那风筝就趁着风飘到半空中去了。一时之间,正在野游的众人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已有那按耐不住的青年郎君端着碟新作的点心过来问:“公子是哪里来的风筝?”
  洛北笑了:“家里拿出来的。不过我知道城东有两家风筝都做的不错,郎君若是差人去问,不到小半个时辰,就能买来。”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那郎君放下糕点,连连拱手道了谢,回头走了。
  等他折身而去,褚沅才轻轻地笑了:“阿兄不认得他?他就是工部侍郎张说呀。朝中盛传,陛下会擢他做新一任的兵部侍郎呢。”
  洛北道:“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当年太后男宠张氏兄弟当权时,他和郭相公曾经一道编过书。后来太后拔擢他做了中书舍人。后来他因拒绝诬陷魏相公,被流放去了岭南。”
  “是,陛下复位之后,才把他召回朝中的。”褚沅轻声道,“他素有文才,也去过契丹边境,想来会和郭相公......”她话到末尾,忽而顿住不言,只看着洛北身后的方向。
  洛北转过头去,以一个神射手应有的目力,他看到太子的东宫内侍正在往这边走。
  第147章
  那位年轻内侍一身锦袍, 是李重俊的内侍中极得意的人物。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躬身向洛北道礼:
  “太子殿下知道洛将军在此,特邀洛将军过去一起打一场马球。”
  昔年洛北就是因为在马球场上胜了吐蕃使团, 才被指派为太子洗马, 如今太子特意安排了这场马球赛,其用意不言而喻。
  洛北回望了一眼褚沅,温声道:“微臣感谢太子的美意,只是微臣有家眷在此,恐怕不便前往。”
  内侍似乎是这才看到褚沅, 他远远地一躬身:“褚姐……见过郡君。郡君何不与将军同去?马球赛上不少人都在,郡君也有人说话解闷不是?”
  褚沅轻声答道:“既然如此,请公公先行, 容我与将军收拾片刻,随后就到。”
  那内侍躬身道礼,打马而去了。褚沅自帷帐之中起身, 走到她兄长身边:“太子殿下……应当不是心血来潮, 才到这里来打马球的吧?”
  洛北笑而不答,只伸手把手中的风筝线递给褚沅:“我们再放一会儿,把风筝放了再去。”
  褚沅与他力量悬殊,几乎在她接过的一瞬, 风筝便向下一坠,惊得她赶忙快跑了几步, 才重新把风筝拉起。
  洛北英俊的脸上一片温煦的笑意:“沅儿,你可以再跑几步,小跑几步对你的病有好处。”
  褚沅依言又跑了半圈, 风筝越飞越高,风筝线也越放越少, 待到风筝线见了底,洛北才抽出腰间的金刀,自中间一裁,将风筝线削断。
  大鱼模样的风筝借着风势越飘越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一碧如洗的蓝天中,飘着数只其他风筝,有美人面的、大雁的、老鹰的……色彩鲜艳,正与层林尽染的终南山交相辉映。
  “仔细着凉。”洛北正在端详空中那些风筝的褚沅披上一件披袄:“让太子殿下到这里来马球是伷先的主意,殿下才解了禁足,不宜掺和朝中的事情,不如出来走走。”
  “那……”褚沅回头看他,“太子为何又一定要见阿兄呢?”
  洛北摇了摇头:“不是太子要见我,是我要见他。”
  他语气平静一如往常,褚沅却忍不住回头望他。
  洛北正用那双金色的眼眸遥望着碧蓝如洗的天际,朔风吹动他紫袍的边缘,露出斑斓织锦的内衬。
  其意锐利坚决,正如一把出鞘的青锋宝剑。
  褚沅几乎为他显露出来的锋芒所灼:“阿兄……”
  感受到褚沅的目光,洛北歪头笑了笑:“不必担忧,如今我可没有主动挑起宫变的打算。”
  太子李重俊的马球场设在不远处的一片广阔的空地上。四周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环绕,阳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秋风轻拂,带来了远处稻田的香气和树叶的沙沙声。
  空地中央,一片平整的草地被精心维护,绿意盎然,仿佛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大地之上。草地的四周,用彩旗和细绳围成了边界,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场上已有四五个世家子弟正在你来我往地打起了一盘。
  太子的銮驾摆在一边的树荫之下,幕帐皆用黄色装点,侍卫们分立两边,再往内便是内侍们围聚之处。
  太子李重俊就坐在那里,听裴伷先同他说话,但目光已在四处乱看,终于在瞄到洛北时,忍不住伸手招呼道:
  “将军!”
  洛北跳下马来,到太子面前行礼致意:“蒙太子记挂,微臣特来拜见。”
  “请将军起来。”李重俊道,“将军,我是叫你阿史那将军好,还是叫你洛将军好?”
  在草原上,洛北是“乌特特勤”,人们不会以姓名称呼他。
  自他回长安以来,从皇帝到里长,又是每个人都称他“洛将军”。他倒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
  洛北沉吟片刻,道:“请殿下称我汉名‘洛北’吧。”
  “洛将军何时出发去西域?”李重俊请他在自己身侧坐下,神态十分关切。
  洛北道:“微臣在长安还有些庶务需要处理,约莫下月出发。”
  “我日前解了禁足,去宫中拜访父皇,想求他把你留在长安,可没想到,父皇他也是长吁短叹。”李重俊说,“他本看重你的人品和才能,想让你在长安为他效力。都怪安乐!若不是她自作主张,怎么会让父皇如此为难!”
  “殿下,朝廷既已有决议,微臣但知为大唐效死,不敢非议其他。”洛北温言答道。
  李重俊看着他一片平静的面容,忍不住一挑眉头,显出几分急躁来:“可这决议明明是安乐的主意!难道大唐已是她的了吗?”
  洛北已经能猜到李重俊的想法,他轻轻叹了口气:“殿下,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的议论虽然喧嚣尘上,但太子之位如今还在您的手中……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太子之位”这四个字到底是触动了李重俊的心门,他那满心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忍不住倾泻而出:
  “哼,她仗着自己是母后的嫡亲女儿,动不动就借此奚落我。这次又当面叫我老奴,还说‘皇帝的位置,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了的。‘让我早日退位让贤……”
  他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许多旧事,洛北只得听着,时不时地安慰李重俊一两句。
  片刻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皇位之事,关乎大唐的江山社稷,非一人之力可以左右。您是太子,自然有您的责任和使命。安乐公主的言论,或许只是一时之气,您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李重俊倾吐一毕,又见他劝得真心诚意,心情稍稍缓解,他指了指马球场:“自你外放鸣沙以来,我可再也没有找到过你那样的好队友,今日左右无事,不如咱们下去,和他们再踢一盘,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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