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你这家伙,和相王殿下说什么呢?便是从西突厥十姓可汗之长子的身份论,朝廷也当妻以宗室之女。相王的女儿们各个青春年少,温和守礼,难道还委屈了你?你左一个父母之命,右一个媒妁之言,生生把这好好的婚事搅黄了。”
洛北和郭元振太过熟悉,此刻也是满肚子的委屈,干脆也不在他面前打那套官场上的太极,单刀直入道:
“大帅问我,我还想问大帅呢!陛下本就忌惮相王,如今我有宿卫宫禁的重责,大帅却要我与相王结亲,且不说这婚事最后是否能成,消息到了陛下那边,一定会引起陛下的忌惮。我真想问问,我是何时开罪了大帅,让大帅这样把刀往陛下手里送,把我往君臣相疑的绝路上逼!”
郭元振见他难得动了真情,心知他是想起了昔年被默啜逼出牙帐,走投无路的旧事,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心中的气也消了:“你不了解陛下。陛下虽然多疑,可你只要咬死了是儿女私情,以陛下的性格,肯定愿意成人之美。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洛北拱手躬身,敬谢不敏:“大帅还是饶了我,让我的脑袋在我的脖子上多待几年吧,鸟尽弓藏,也要等西域局势稳定了再说啊。”
郭元振敲了敲他的脑门:“不吉利的话不要讲!”他摸了摸胡须,看着站直身子的洛北,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地问道:“不过,我听人说,你让王翰和裴伷先在替你打听一个叫褚沅的宫女?”
“确实如此。”洛北认得坦荡。
“窥伺宫禁,打探消息,你这会儿就不怕陛下疑心了?”郭元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洛北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知道他是误会了,便道:“我与褚郡君并无男女私情,大帅误会了。我打探褚郡君的消息,是因为她是我一母所生的妹妹。”
郭元振好险没把一口茶水呛在喉管里:“你说什么?”
“我说,褚郡君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妹。”洛北见状,只得放慢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郭元振目瞪口呆:“你说什么?你的母亲是……是……不对,褚郡君的母亲也是高门大户出身,她是......”
“家母出身西眷裴家,是宰相裴炎的族妹。她在出阁之前,曾与阿史那献将军有私,珠胎暗结,有了我。”洛北把真相稍稍隐藏,说了个天衣无缝的谎话,“后来她嫁入褚家,又生了褚郡君。”
郭元振这才从这惊天的八卦中缓过神来,不由得擦了擦额角的汗,这是当着洛北的面,他压了好几次,才勉强咽下了那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洛北道:“所以我父在小时候不肯认我,他那时还未娶亲,怎好先有个‘母不详’的儿子在家里?”
郭元振深深地叹了口气,以阿史那献的出身,他的妻子大概也会出身高门大户,或者干脆就是宗室女子。他这样行事,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
“那你父亲之前上奏陛下,请求陛下恢复你身份的奏章里为什么不写明白呢?还说什么‘以其出身卑微,不愿相认’之类的鬼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揣度过,他那样说,不过是两个原因。”
洛北顿了顿道:“其一,当然是因为西域盛传那个‘祆神赐目’的传说,大家都觉得‘乌特特勤’的母亲是阿史德家族的女巫。他不愿意打破传说。”
郭元振深以为然:阿史那献在西域的统治有一大半是靠乌特特勤的声望撑着,他怎么敢打破这个能帮助自己统治的神话故事,说乌特特勤的母亲只是个普通的汉人女子?
“其二么……”洛北轻轻叹了口气,“家母已经故去多年,他大概也不想在她身后再把当年的风流韵事翻出来,让她被人评点。”
郭元振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望着地面,静默不语,半晌才道:“他倒是一往情深,他知不知道,这是欺君的大罪啊!”
洛北道:“不错,不过我想,倘若陛下知道相王殿下主动结交禁军首领,还许以婚姻……”
郭元振恨不得踹他一脚,这小子还学会不声不响地威胁人了:“知道了!今日之事,我不会提起,你也不许再提!”
洛北笑一笑,低头应了。其后,他便如往常一样,宿卫宫禁,操练军旅,对朝堂上的事情冷眼旁观,闲居无事,就与禁军将士们混在一起,骑马射猎,蹴鞠马球。
如此又是十日过去,八月中旬的一个清晨,洛北正在看着手下将士交班,远远地,皇帝的明黄銮驾一路向宫门而来。那是准备出宫去宴游的皇帝陛下提前出发了。
“洛卿。”李显似乎心情很好,见他道礼,也虚扶了他一把:“你今日休沐无事,不如同我一道去宫外宴游,如何?”
皇帝的询问显然不是可以推却的东西。洛北只得低头应了,重换了身便服与李显同行。銮驾浩浩荡荡,来到了宫外的国子祭酒叶静能的府邸上。
叶静能本是个主管宫内服饰事务的小官员,却自称懂道,善于法术。靠着一些旁门左道得到了皇帝的信任,被封为国子监祭酒。当时神龙功臣当朝,五王之中的桓彦范等都曾表示反对,要求李显收回成命,重新任命德高望重的大儒担任此职。可李显还是一意孤行。
叶静能是李显的“近臣”,对皇帝的脾性摸得分外清楚,他家中的饮食、乐舞、酒菜都很对李显的胃口,乃至于一草一木,一廊一柱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李显像回了自己家似的,一屁股坐在了主座上就不肯挪开。
洛北冷眼旁观,这木头是上好的楠木,花草是从江南移栽而来的精品。莫说叶静能这位从三品的国子祭酒,便是他这个“右羽林军大将军,昆陵郡公”的俸禄也经不起这么花。恐怕这位皇帝近臣不仅有皇帝的赏赐,还沾染了一些行贿受贿,卖官鬻爵的事情。
他正这样想着,席上忽而一阵混乱,原来是李显见台上的舞姬跳得好,一时起意,要众人各做一首《回波乐》。
《回波乐》相传是尔朱荣与群臣所创,到了大唐,教坊的乐工们将它改为乐曲和舞曲。台上的舞姬刚刚跳的就是这支曲子。李显大概也是见此起意,要众臣同贺。
“洛将军,你也下场来写一首吧?”说话之间,宋之问笑道。
此人是武三思旧党,也是出卖王同皎的告密者。洛北不想理他,便刻意向他那边望一眼。
宋之问立刻收了笑容,不再说话。
不过他两人动作太过明显,眼看着皇帝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洛北只得低身对李显道礼:“陛下,微臣出身塞外,不善词曲,还请陛下允许微臣旁观。”
李显笑道:“洛卿年少华美,不能以词为乐,实在当罚。依我看,就罚你也跳一曲《回波乐》来吧。”
众臣顿时起哄一片,其中还不乏有好事者等着看洛北的笑话——大唐宴会上,以舞相属本是稀松平常,但在舞姬之后跳与舞姬相同的曲子,这多少是有点折辱意味。
洛北冷然道:“陛下,请恕微臣孤陋寡闻,不知这《回波乐》如何跳来。若陛下真要微臣以舞为贺,微臣请以剑舞。”
李显这才知道自己之前的失言,他本意自然不是要当着众臣的面打压自己的禁军将领:“好,好,好。洛卿,朕准你以剑舞相抵。”
洛北正要抽出腰边的唐刀,叶静能赶忙出列,跪在地上:“陛下,正值秋日,秋主肃杀,宴会动兵是为不吉,以臣之见,还是请洛将军不要动刀剑的好。”
李显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洛北。洛北便把腰间的佩刀解了下来,双手递在李显案前:“既然如此,微臣请以花枝代之。”
第140章
洛北此话一出, 正在埋头写诗的一众大臣们都忍不住抬头张望,剑器舞人人都见过,以花枝相代却是第一次见。
洛北接过仆役折来的一支桂花, 将木枝在手中挽了个剑花, 右手背身持剑,左手捏了个剑诀,才向李显微微躬身,以示礼节。
乐工齐声而作,奏的却是《诗经》中的《鹿鸣》一章。《毛诗序》中说, 此诗是“燕群臣嘉宾也”,是周王在宴会上所奏的宴席之曲,要的是众臣能尽其意, 匡扶君主,也有要求君主纳谏的含义。
李显自然知道洛北这一曲的用意,他不太高兴地调整了坐姿, 等着看洛北要如何在这一曲节奏欢快的宴曲之中舞剑。
乐曲鼓点一起, 洛北花枝微扬,枝走龙蛇,施展了一套极快极凌厉的剑法,他一起一落, 一立一旋,都是踩在鼓点之上, 到了后来,便不见人影,只见花枝上的嫩黄小花簌簌而落。凝重处如群山傲立, 轻灵处如风拂湖面,变幻莫测, 迅捷无比。
有几个大臣看得入神,连手中笔落了也没发现。待到章末处,洛北才清喝一声,花枝忽地飞出,自宋之问颊边擦过,直直插入了他身后的柱子上,花枝穿柱而过,只留了小半截在外头。
“好。”李显率先鼓掌:“洛将军神武如此,有你在朕身边宿卫,便是鬼神来犯,朕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