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洛北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和郭元振各自从都护位置上离任,不论是谁接任,安西和北庭都将一阵混乱无序的交接期。若是吐蕃或突厥攻其不备,便又会造成一场战争。
  而能平定这个乱局的,除了他洛北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是,伯克。”
  洛北半跪在地,从他手中接过唐刀。寒凉的刀柄一入他的手中,立刻激起一阵熟悉的感觉。他重新将唐刀挂回腰间,一阵春风吹来,刀把与蹀躞带上系着的挂囊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伯克,夜深了,天也冷了,我扶您下去吧?”洛北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扶阿史那献的肩膀,却被他打了个挥开的手势。
  阿史那献道:“等一等,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他说罢,从袖中把白天洛北交给他的那本花名册又拿了出来:
  “喏,这个。其实,北庭的兵马皆有军籍,也有朝廷指挥,调进调出的手续太多。那两千兵马都我是从自己的部族和近卫中挑出来了给你的。父子之间,就无所谓什么借或不借,还或不还了。”
  洛北知道他调来的都是精锐骑兵,却没想到他是从自己的家底里拿出来的——两千精骑得来何其不易?不少草原可汗起家时也没有这么多兵马。
  “伯克,这我怎么能要……”
  “我知道你现在不缺兵马,但这两千人的身家清白,大部分都是兴昔亡部族的子弟……他们对你是有忠心的。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阿史那献怕气氛太过沉闷,刻意调笑了一句:
  “我可是听说了,默啜悬赏万金要你的脑袋,不小心可不行啊。”
  可洛北还是不肯接受,他正要开口再度推辞。
  阿史那献干脆起身,没有给他开口的时间:“好了,就这样定了……不过我有两件事情,还要你帮我去做。”
  洛北这才抬起头来望着他:“请伯克吩咐。”
  “第一件事是拜山。我西突厥旧俗,每逢十五要率各部首领往金山祭拜山神与祖先。不过自金山落入默啜手中,这个习俗就没有了。如今你既然收回了多逻斯水和金山,我会上奏朝廷,请朝廷准许我征召西突厥各部的首领,前往金山拜山,让你带兵随行。”
  洛北点了点头:“若朝廷同意,我求之不得。”
  “第二件事就是出发之前,你要随我去一趟北庭。”阿史那献点了点他手中的花名册,“这些抚恤,你要代我挨家挨户地发下去。”
  这是给他机会建立声望了。洛北望着阿史那献,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喊了一声:
  “伯克,您何必……我要怎么报答呢?”
  声音已经带着哽咽。
  似乎已把事情交代完毕,阿史那献面上的神情也轻松不少,他哈哈一笑:“你要真想报答,就把我背下山,如何?免得龟兹城的那些达官贵人们看着我们父子装醉逃席的模样。”
  洛北半蹲下身,把他背在背上:“您就算不给我兵马,我也会把您背下去的……”
  “我们是父子,分什么你我。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阿史那献挥了挥手,“重吗?能背得动吗?“
  “背得动……伯克。”洛北低头应了。两人一路静默,走下山时,天已微明。
  洛北想问问阿史那献是直接回军营还是回城中,却发现他已经靠在自己背上睡着了——看来那些葡萄烧酒,多少还是让他有了点醉意。他没办法,只得把阿史那献背回安西衙署中去休息。
  张孝嵩瞪着一双因熬夜饮酒而累得通红的眼睛,正在那里洗漱,见他安顿完阿史那献出来,笑道:
  “我现在是知道你这装醉逃席的本事都是和谁学的了。大晚上的,两位到什么地方夜谈去了?”
  洛北也在他身边的井中打了盆水,拿剥了皮的柳树枝沾了点牙粉:“山上。”
  “去了这么久,看来聊得还不够愉快。”张孝嵩吐掉一口水,拿面巾擦了擦脸,“我说,你们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这么长时间了都不能把心结散开吗?”
  洛北不想和他聊起此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固执、别扭地恪守着和阿史那献之间的距离。
  他可以从容地应付默啜的疑心,与郭元振上下相得,可以得到魏元忠的信任,甚至可以用一场谈话就打消李显对五王的怀疑……但他就是不能像儿子对父亲那样地与阿史那献相处。
  他吐掉一口水,也拿面巾洗了洗脸:“孝嵩,我的家事好像不在你这个监军御史的管辖范围之内吧?”
  “怎么不在?”张孝嵩笑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白莫苾喝得高兴,当场就说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你,托我这个监军御史来做媒。被我一口就给回绝了,我说你心系国事,无心私情……不然你今天还能这么从容地站在这里吗?”
  “那我可真是要多谢孝嵩了。”洛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郭都护什么时候来龟兹城?让王子殿下缠着他和解大夫去吧。”
  “说是一日后到。”张孝嵩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在他们来之前,有个事情我要和你通个气。”
  “什么事?”
  张孝嵩见他坦荡,自己也不遮掩:“对于突骑施后续的处置,你是怎么打算的?”
  第127章
  “我打算废掉乌质勒这支汗系。”
  此事洛北早已有了计量, 此刻不过是把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结论和盘托出,因而说起来时,分外胸有成竹:
  “突骑施下分黑黄两姓, 两姓素来不和。乌质勒在时, 能宽仁待人,用心安抚,加上外部又有阿史那匍俱这个共同的敌人,两姓方能和睦相处。”
  “可是,如今娑葛打了这么大一场败仗, 丢了许多牧场、金银和牛羊。两姓必然不能再听命于娑葛,倒不如从两姓中各择一位首领,命他们各自处理本部事务, 由西突厥十姓可汗统领。”
  张孝嵩拊掌一笑:“不错,这样一来,不论两部谁当家, 都不能再聚集起来今日娑葛这样的兵马规模, 更不能威胁大唐在安西的统治。明日等解大夫、郭都护来。我们一道去向他们禀报。想必他们也会同意的。”
  洛北轻轻摇了摇头:“孝嵩,要是想让他们同意这个办法,你禀报的时候,就要删掉一句话。”
  “什么话?”张孝嵩问。
  “‘由西突厥十姓可汗统领。’”
  张孝嵩望着他郑而重之的神情, 心里也不由得一沉:
  西突厥故地只有阿史那献这么一位外蕃领袖,突骑施部又素来是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下属。就算张孝嵩和洛北不提议, 这两部也会被朝廷划归在阿史那献手下。但洛北如此谨慎,原因只有一个——
  “你担心他们忌惮你?”
  “我要是当上司,手下有这么一个不听号令的下属, 也会忌惮的。”洛北笑道,“别忘了, 我私自从于阗出兵的责任,现在还在郭都护的头上呐。”
  “现在这还能叫责任吗?”张孝嵩也忍不住笑起来,“料敌于先,运筹帷幄,朝廷定然会大大地嘉奖郭都护。”
  话是这样说,但当郭元振和解琬真的就突骑施后续的处置询问张孝嵩的意见时,他还是依照洛北嘱咐的那样,删掉了那半句话。
  解琬兀自坐在那里思索着这法子的可行性。郭元振却已敲了敲桌子:“你和洛北通过气了?”
  张孝嵩不好回答,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
  郭元振也不拆穿,起身抓了外袍:“罢了,你不好出卖朋友,我去找他问问。他在哪里?”
  一只金雕翱翔展开双翼,翱翔在成片的森林草场之上,身后是连绵起伏的巍峨雪山。自雪山奔流而下的数条河流在山麓形成数个绿洲湿地,滋养着数万百姓。
  洛北纵马于这无边绿意上驰骋,春风把他的衣袍吹得鼓起,就像是色彩斑澜的羽翼。
  “洛北!”郭元振从远处喊他的名字。
  洛北顿住马蹄,等着郭元振从后面追上来:
  “安西衙署和突骑施的那么多事情要处理,你倒是会躲清闲,都躲到城外来了。”郭元振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我听了张孝嵩的汇报,他和你通过气吧?不然怎么没头没尾地说什么分治黑黄之类的话,还没说这两姓要归谁统辖……”
  洛北见他拆穿,也不隐瞒,只是点了点头。
  郭元振冷笑了一声;“现在想起来避嫌了?带兵马驰骋西域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今天?”
  “当然想过。”洛北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望着更加悠远的地方,“但人世间许多事,本就是知不可为而为之。大帅……如果我不这样做,这场仗还要多久才能打完?”
  这是个没人知道答案的问题,一年?两年?
  或许只有等到朝廷向娑葛低头,或是有一方在不断地拼杀之中流尽了血,这场战争才有真正结束的可能。
  郭元振自己也受这战事牵连,没有责怪他的立场,只轻轻呼出一口气:“战争的事情我不追究了。但我听说,可汗殿下和我说,要遍召西突厥旧部前往金山拜山,要你带兵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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