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阿史那匍俱简直有些心灰意冷了:“父汗,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务之急,是你要养好伤。”默啜站起身。
突厥人是崇尚胜者的民族,这些部族领袖和汗国重臣们,绝不可能接受阿史那匍俱作为败军之将登上汗位。
“等到阙特勤班师回到牙帐,我会把他封去西边对付乌特。你到东边去统治那些契丹人!多用用脑子,少开些宴会!把他们的兵马收到你身边来!”
阿史那匍俱诺诺地应了。默啜望着他,简直气不打一出来,此刻医官和副官一道入帐觐见,打算为阿史那匍俱诊治。
默啜不想留在帐中向重伤的儿子发脾气,干脆一掀帘帐,走到外间去了。
一片白茫茫的于都斤山下,帐篷聚集的河谷平原之地,处处都是祭奠死者的火堆,青烟袅袅,飘到空中,为这个冬日添了几抹肃杀之气。
默啜在一片烟雾缭绕中闭上了眼,似乎又看到多年前在牙帐中的那个琥珀色眼眸的英俊少年——
拒婚武氏、分封子侄、东定契丹、西拒吐蕃……真难想象,这些高瞻远瞩的谋划,竟都出自一个刚从长安流亡草原的少年之手。
至于刺杀阿史德元珍那样的血色往事就更不用说了……那是鲜血和生死缔造出来的信任。因此他从不怀疑乌特特勤的忠诚。
默啜睁开眼,惆怅地叹了口气:
阿史那乌特,他曾经是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现在是突厥汗国最可怕的敌人。
“大汗。”
但突厥大汗的失态只是一瞬间,在医官和副官替阿史那匍俱看完病,出了牙帐来请这位大汗示下的时候,默啜就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他回到牙帐之中,传令书记官,命他记下他在知晓这诸多噩耗之后的第一个命令:
“以黄金万两,悬赏唐将洛北的项上人头。”
当洛北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在碎叶城的安西衙署之中了。
紧赶慢赶,他终于率军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回到了碎叶城。
自九月便开始连续征战,一个冬天不停不休的将士们终于可以回到营帐,安心休息,吃一碗热腾滚烫的元宵,带着自己分到的、从突厥人那里缴获的金银财宝,过一个春节的尾巴。
琪琪格和莫潘是头一回到如此繁华的大城中过节,一时间乐得眼都看花了。他们不敢打扰洛北,便缠着张孝嵩带他们出去玩。
张孝嵩身上还带着伤,但架不住琪琪格和莫潘三番五次的拜访和央求,只得带着他们走街串巷看了碎叶城的元宵花灯节,结果一不小心,众人竟在人群之中挤散了。
张孝嵩不得已顺着人流到处乱走,终于走到一片清净地带,他抬头一望,只见朱漆大门上挂着“安西都护府”的牌匾。
他竟是走到安西都护府在碎叶城的衙署来了。
左右无事,张孝嵩干脆迈进衙署中四处逛逛,谁料走到内堂的时候,他被两个士兵拦住了去路:“请通报姓名。”
“洛将军在衙署中?”张孝嵩不得不佩服洛北了,大战过后,新春之时,他洛北不在碎叶城中与民同庆,跑到这儿来勤劳公事来了——他到底有多少事情要忙?
“是。”护卫低声应答。
“那就通报一声,说御史张孝嵩前来求见。”
“既然是张御史,将军说了,您来拜访的话,直接进去就好,张御史,请。”
张孝嵩半信半疑地跨入内堂的门槛,一路向洛北平素处理公务的那间书斋走去,洛北正在低声与人商议什么:
“伤亡将士的抚恤……”
“西域各部的安抚……”
张孝嵩敲了敲门框,在书斋中商议战后诸多事务的吴钩和洛北才停下来。洛北抬起头,俊朗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孝嵩,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张孝嵩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似的坐到了他的在书桌边:“洛将军,元宵佳节,你就打算和公务过?”
第115章
“事情太多。”
洛北揉了揉太阳穴, 站起身,走到窗边开了窗。上元节的灯火和欢庆的乐舞声就一起飘进了屋内。
他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满桌的账本道:“我正在和吴判官算这次的账目。”
张孝嵩知他辛苦, 想要帮他分担些, 硬着头皮拿起一本账本瞄了瞄,立刻被那些繁复的账目晃了个眼前发晕。他把账本倒扣在桌上,再也不想看了:
“阿史那匍俱的那笔辎重呢?那笔钱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上报朝廷,都留给了你自由支配。那笔钱当能填补些吧?”
“我此次征发胡禄屋部和处月部的兵马,为的就是节省开支。打仗和安抚伤亡的钱, 能用阿史那匍俱的辎重填补。可如今这一万人马驻扎在碎叶城郊,每一天都是要花钱的。要不是吴判官和伷先情愿毁家纾难,我这个将军早就撑不住了。”
他这话说得可怜, 引得一边的吴钩忍不住轻笑起来。裴伷先富甲一方,他吴钩的家财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能败完。他生怕张孝嵩再看账本,让洛北这番半真半假的话露馅:
“张御史, 公子的性子你也知道, 他心里记挂着娑葛未平,静不下心,算账也算不清楚,张御史不妨把他拉出去走一走。等你们回来, 我这儿的账目也就明白了。”
“这倒是深得我意。”张孝嵩哈哈一笑,拉起洛北就走了出去。
碎叶城中花灯未灭, 人潮涌动。他们同登上碎叶城头,望着“唐”字大旗在暗夜中迎风飘扬,站在旗下的守城士兵, 身上铁甲上染上了一点寒霜,依旧傲然立在那里, 像一株株青松。
“娑葛那里的情况究竟如何?”张孝嵩问。
洛北从锦袍的窄袖中抽出一封军报,递了过去:“喏,之前你在养伤,我没敢打扰你,你自己看吧。”
张孝嵩凝眉读起战报:周以悌自以为大军在握,可以一举定西域,连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的兵都不愿意等,就向突骑施的主力攻去,结果被娑葛设伏,万余兵马毁于一旦,他自己孤骑逃去了庭州。
“这……”张孝嵩拿着军报敲了敲手掌:“此战后娑葛必然信心大增,接下来的仗怕是不好打啊……”
“也不难打,我们在西,北庭都护阿史那献将军在东。就像一个钳子的两边,左右配合,开合自如。只要娑葛想要收复失地,回到他的牙帐来,一露头,就会被我们夹住。”
洛北顿一顿,目光望着远处一片苍茫的荒原和奔涌的碎叶川:
“只是这一仗,我的兵马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主力了。”
张孝嵩忍不住笑了:“我就说,以你洛将军的本事,一个小小的娑葛绝不在你的眼中,又何至于让你心神不宁。原来症结在这儿!你是担忧朝廷的想法?”
朝廷的其他路兵马一败再败,唯有洛北一个人带着自己的私人武装打了胜仗。为了逃避战后追责,武三思、宗楚客那些人恐怕会变本加厉地在皇帝面前颠倒黑白……
这些人的下作程度,洛北是亲身体验过的。若他身在朝中,还可以和他们斗上一斗,奈何碎叶城离长安路途遥远,他如今是一点力也使不上。
“洛将军,我有个建议。”张孝嵩道,“如今娑葛退缩拨换城中,西域商路已通,风雪一停,你就把苏禄、遮弩、康孝哲还有同俄特勤这些人,都交给哥舒将军带回长安。”
哥舒亶现在是禁军将领,与皇帝亲近的机会多,由他回长安献俘,更能把故事说圆。
洛北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仗还没打完,就给长安献俘,太急切了。万一娑葛出兵截留了其中的一两人……后果不堪设想。”
“哎,洛将军,你长于谋略,总不能连兵不厌诈也忘了。人去不去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有这个消息出去就行。”
张孝嵩难得胜他一筹,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你呈给朝廷的捷报我看过,文字写得太简单了。我重新起一份奏疏,替你请功,也替将士们请功。在奏疏中,我会顺便说一说献俘的事情。至于俘虏什么时候能到长安……雪天路远,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
洛北轻轻一笑,玩笑道:“孝嵩,你这个朝廷派来的监军御史怎么帮我遮掩起首尾来了?”
“说不上是帮忙,朝廷的监军御史除了监督边将外,也应当将战争胜负据实报告给朝廷。我只是尽我的职责。”
张孝嵩摆了摆手:
“可惜,我人微言轻,在朝中算不上什么力量。真的要扭转乾坤,还得看魏相公、褚郡君他们……倒是有一件事情,看在我替你想法子的份上,还想请你据实相告。”
洛北早知他有一肚子问题,一听此话,便颔首道:“孝嵩,你我相交多年,你就是不替我想法子,我也会据实相告的。”
张孝嵩点了点头,又沉默下来,似乎在遣词造句。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城墙尽头,远处高高的天山上,一轮银白的月亮正在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