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这也正是我为什么非要殿下忍下一时之气的缘故。”裴伷先轻声道:“如今殿下年轻,在朝中并无人手。洛公子又远在塞外西域。您手上没有牌和这些人对抗。魏相公提出的编书之事,就是想要为殿下积攒些实力。”
  “当年太宗皇帝在秦王府时有崇文馆,武皇执政之前,也有一批拥护她的北门学士——殿下,孰轻孰重,您自己要有个分辨。”
  李重俊轻轻叹了口气,凝神思考此事去了。但他还没有思考出什么,外头就吵嚷起来。宫中的宦官前来传皇帝的口谕,说明日要在朝堂上举行宫市,请太子在东宫中挑选些物品供售卖之用。
  朝堂上举行宫市,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奇事。但圣意如此,李重俊也没有违抗的余地,他挑了几件精巧的小玩意儿,交给宦官带进了宫中。
  第二日的朝会一开,满朝文武都傻了眼。以往端正肃穆的宫殿之中,摆满了各色地摊,吃穿用度,样样皆有。宫人们扮成的小摊贩卖力地吆喝起来,直把个朝堂变成了个大集市。
  “这是做什么?”刚刚回京不久的新任吏部侍郎兼谏议大夫宋璟目瞪口呆,他手持笏板,望着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李显,“陛下这是何意?”
  李显没有理会帘后韦皇后的阻拦,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宋相公,你没看出来吗?朕这些天,把你们上的奏章都看了。这些奏章中有用的东西不多,涉及百姓生活的更少,读着非常腻烦。朕要整顿整顿朝中的言之无物的风气。要你们这些大臣们也体会一下平民百姓的生活。”
  宋璟简直要被他气乐了:“陛下厌恶朝中奏疏言之无物的风气,可以让吏部和御史台牵头来整顿朝纲,规范大臣们的言行。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理应如此。但您不应该在大朝会上突然变朝堂为集市,更不应该以此来戏弄大臣。”
  李显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去:“宋相公,朕是皇帝,不是你是皇帝!朕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样样事情都要和朕作对?”
  宋璟凛然道:“微臣是吏部侍郎兼谏议大夫,为朝廷的事情建言献策是微臣的职责!太后在时是这样,陛下在时也是这样!微臣但知尽自己的职责,不知其他!”
  李显冷哼了一声:“不错,宋相公忧国忧民,你不适合在长安,更适合代天子巡牧万民,来啊,朕要任命宋相公为检校贝州刺史,即刻起行,不得有误!”
  按照有唐一代的礼仪规矩,这样重要的人事任免不能以皇帝的口谕作结,应当由中书省拟旨,交由门下省审核后,再交付尚书省执行。但武三思站在朝堂上,见皇帝怒发冲冠,立刻高喊了一声:“微臣遵旨。”
  有他带头,朝中依附于他的一众官员都纷纷低头道了“遵旨。”宋璟知道武三思党羽遍布朝野,此刻也不再与他争锋,只跪地喊了一声:“微臣谢恩。”便拱手而去。
  眼看着当朝宰相也因反对此事被贬斥出京,剩下的大臣们立刻学了乖。他们装模作样地在宫市上挑选起来,时不时地和那些扮演小贩的宫人们发生些简单的口角,以供李显观赏。
  李显满脸笑意地坐在龙椅上,欣赏着这些位高权重,衣冠楚楚的大臣们像街边的平民一样争执着,还与韦皇后点评他们一两句:“你看那俩个人说的话,和咱们在房州的时候说的差不多嘛。当时你还笑我,说和小贩讨价还价有违皇家体统。”
  韦皇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已经有些坐立难安的架势。李显还浑然不觉,只是望着,看着。
  这一出闹剧,在安乐公主闯进朝堂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安乐公主明艳动人,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裳,从殿后闯入朝前。她像一个正在观赏戏剧的观众那样穿梭众人之间,指点他们的言辞:“大人,你不该这样说,你这样说,那小贩就会知道你愿意出一贯铜钱的价格了。”
  “哎呀,你怎么能这么吆喝呢?这样吆喝哪里还会有人看啊。你听我的。”安乐公主笑着,学起了小贩的吆喝:“喂——这是内造的丝绸,众位大人快来买呀。”
  “安乐!”韦皇后再也坐不住了,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在一众大臣之间跑来跑去,“你给我过来!到帘后来!”
  “父皇~”安乐公主跑到龙椅边,却并不如韦皇后所愿的那般回到帘后,只是柔声喊了几句李显:“下面有那么多宫女,又不止我一个,父皇就让我下去玩玩吧,好吗?”
  李显一向拿自己的小女儿没有办法,此刻也不例外:“好吧,你去吧。不要玩得过了头。”
  安乐公主得了父亲的允许,便又兴冲冲地跑到人群中去了。她走了大半个殿堂,终于在一处冷僻的摊位前看到褚沅:“褚沅——你也在这里啊?你卖些什么?”
  褚沅低头道:“婢子昨日在宫中当值,陛下恩旨,叫婢子来凑凑热闹。婢子执掌内学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这些笔墨纸砚,还算得能入贵人法眼。”她说着,把几样贵重东西拿到身边,双手递给安乐公主:“譬如这方砚台,这是端砚,是有.......”
  “哎呀。”安乐公主不耐烦地打断她,“你那点才学,在宫里或许还有夸耀的份。当着众位大臣,你有什么好卖弄的?无趣,无趣。”
  她连着道了几个无趣,目光却在褚沅身上盘旋。奈何褚沅一身宫装,首饰也颇简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她注意的地方。她正要走向下一个摊位,却瞥见了褚沅腰间的玉笛:
  “这东西还算有几分价值,多少钱,给我吧。”
  这玉笛是洛北临别前赠给她的东西,褚沅当然不会将血亲的东西随意出售,但安乐公主显然是有意来找麻烦,她只得赔笑道:“这是婢子的一位故人所赠,并不是货物。若是公主有心要些乐器,我看到明司乐的摊位就在不远处,她那里可有不少好乐器。”
  “我要乐器做什么?”安乐公主不顾她辩解,一把将玉笛从她腰间扯了下来,又从袖间摸出一枚铜板,高高地丢在地上:“就这个看起来还有些意思。我拿走了。”
  “殿下。”褚沅自承了曾祖“阳翟郡君”的爵位,在宫中已是十二分的谨小慎微,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何处得罪了这位风头无两的安乐公主,只得跪在地上,“还请殿下不要和婢子开这样的玩笑。”
  “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安乐公主得意地拿着玉笛,在手中端详着,“看着倒像个古物呢。父皇,你也看看,好不好?”
  李显对这个女儿是爱逾珍宝,但满朝的文武大臣都看着,他不能够偏袒太过:“好了安乐,不要和褚郡君开这样的玩笑,把东西还给人家吧。”
  安乐公主不情不愿地撅起嘴,颇为委屈地转过身去,右手高高扬起,将玉笛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玉笛与地面一碰,发出清脆的一声,顿时碎成了数段。
  第89章
  “珍娘。修不好就算了。”
  褚沅站在内学馆的檐下望着雪霁后的天际发呆。今年冬日来得早,去得晚,雪已经断断续续地下了个把月。便是有宫人们勤奋洒扫,大明宫的砖瓦还是都染上了一层肃杀的白。唯有远处龙首原绵延起伏的山脉上还有几棵古木迎风而立。
  曹珍娘坐在廊下,小心翼翼地用一套烫蜡的工具收拾那只残破了的玉笛。她分明已经听到褚沅的话,还恍若未闻似的,一双巧手只暗暗地和玉笛使劲儿,直到那软化的蜂蜡撑不住上半截玉笛的重量,又重重地落在地上,才抬起头来看褚沅:
  “褚姊姊,都怪你叫我。原本这一次能成功的。”她说着,抱怨起来:“洛公子要送你东西,为什么不送些好东西。这笛子的玉太老了,不好粘.......等他回京了,你好好地问问他,让他送你些好的!”
  褚沅笑了,她蹲下身,把那些断裂的碎片都收在手帕里:“好啦,不要紧的。收起来吧,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李显在朝堂上戏弄百官,又借此由头把宋璟贬斥出京。天下人心震动,劝谏的奏章雪片一样地飞到天子的桌上,要求他效仿祖父太宗皇帝,亲贤臣,远小人,广开言路。
  但那些奏疏,李显一封也没有看过。
  “真是可惜。”上官婉儿挑了几篇极有文采的,带她一一读过,又将它们都扔到储存文件的书箱之中,等书箱一满,就放到库房里封存起来。
  褚沅看着上官婉儿,忽而想起病榻上的女皇曾经和她说过的话:“我知道你为什么反对我,褚沅,你大概也和你的曾祖褚遂良一样,认为所有李家的天子都应当是太宗皇帝那样吧?”
  女皇的双眼中露出深远的笑意,她上扬的唇角和上扬的眉毛一样,好像又把褚沅带回了女皇最意气风发的年代:“但褚遂良错了。你也错了。”
  褚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看着她。
  “我和你打个赌吧。褚家的女儿。”女皇复又倒回榻上,闭上眼睛,“我给你留在宫里的身份和理由,你去看看吧,看看我那个儿子,能不能变成一个太宗那样的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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