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帅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但我不是这么看的。”洛北坦然道,“且不说被指认下毒之人在不在突骑施内部,此人又会不会因为被指责就发动阴谋叛乱。只说一点,大帅,大唐为什么不能插手突骑施内部的战事?”
他顿了顿,信步走到帐门前,望着晦暗天空下漫天的风雪:“自贞观年间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开西域以来,大唐将士越过葱岭,在西域诸国肆意驰骋,将天可汗之名传扬天下。因为有这份声望,大唐将军来到西域,对西域诸部如使臂指,甚至靠数千汉兵,就可以征服一个王国。”
他放下帐门,走回温暖的营帐中,看向郭元振和解琬:“大唐在西域的大好局面,是在苏海政听人谗言,误杀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时葬送的。”
郭元振和解琬都以为他是阿史那弥射的曾孙,知道他说这话也有为自己先祖张目的意思,一时都低下头去。
“忠心耿耿的阿史那弥射反被大唐所杀,在西域各国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暴。那些曾经忠诚的各部首领们,都开始怀疑大唐是否值得他们效忠。”
“但仅凭这一件事,还不至于让大唐在西域的统治崩盘。阿史那弥射死后,他麾下的处月、弓月两部引吐蕃兵入西域,要为自己的主君报仇。苏海政竟然畏惧吐蕃兵势,以军中辎重贿赂吐蕃人,与他们约和而退。”
“从那之后,大唐在西域既失去了仁善与威德的声望,也失去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名声。所以吐蕃和突厥入侵西域时,各部都是望风而降,未有半分抵抗。直到武周年间,王孝杰复开西域,朝廷还要屯两万重兵于安西四镇,才能稳固西域局势。说句不好听的话吧,我们一直在为当年失去的东西买单。”
“如今突骑施掌控着西域大半土地,乌质勒深孚众望,却无法长久地弹压手下所有部族。我们借此机会介入突骑施内务,正是重新竖立大唐威德的最好时机。这样的事情,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帅不肯去做!”
这话是洛北的肺腑之言,他倾吐一毕,说得郭元振和解琬心中也是激动万分。
郭元振知道他一片赤诚,脸上不禁带了点羞惭神色。但他望向洛北坚定的目光时,心中又是一动:“这是步好棋,但也是步险棋啊。洛北,你的安全......”
“我既然敢当众点破乌质勒的情况,便能有把握弹压住众人。不过......”洛北轻轻笑了一声,“倘若我真的不幸罹难于此,还请大帅收我尸骨,葬于碎叶城外。”
这话已经颇有几分易水之畔的萧萧气息。郭元振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似乎又看到了昔年初到凉州的那个少年,当年洛北肯把自己的性命像黄沙一样在戈壁滩中抛掷数次,如今他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生死就放弃如此绝妙的机会?
郭元振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率两千精骑在碎叶城等候你归来,如若十日之内,你没有消息传出,我便率军杀进乌质勒的牙帐——”
“杀害使臣便是向大唐宣战,乌质勒或许敢阳奉阴违,却绝没有向我们公然开战的胆量。”解琬望向洛北,眼中带了些难得的欣赏:“真是后生可畏啊,洛北,突骑施的事情,我们就全托付给你了。”
第84章
“我听闻,乌质勒首领是遭人下毒,才会病倒的?”
洛北居住在突骑施牙帐的第三日,天空已经放晴,他从突骑施牙帐向外望去,高原万里,山脉绵延,碎叶川不知疲惫地奔涌向西,滋养着河流两岸的数个城市。
金雕在他头上蜿蜒盘旋,追逐天空中翱翔的一只鹰隼的幼鸟,洛北看了一会儿两只飞鸟上下盘旋,才把目光投向说话的男人。
这人约莫四十岁年纪,中等身材,膀大腰圆,黑发绿眼——正是阿史那家族子弟的标准长相。
“是忠节将军吧?”洛北已认出他的身份,低头向他道礼,“我曾听过将军在阵前以一当十,吓得拓西可汗望风而逃的事情,可恨始终与将军缘悭一面,如今终于相见了。”
他显然对忠节的战绩知之甚详,此刻娓娓道来的正是忠节生平最得意的一战,忠节的阔脸上露出笑容:“洛司马抬举在下了。我只是个会打仗的粗人,比不了洛司马的妙手回春。对了,乌质勒首领如何了?”
他绕来绕去,还是把话题绕回了乌质勒头上。洛北知他是要试探自己,面上只是一笑:“首领已无大碍,只是需要休息数日,便能复原。至于下毒之事,确实是真的。”
忠节做出一副做作的惊讶神态:“这,这是真的?谁那样大胆,敢在突骑施牙帐内毒杀首领?”
洛北摇了摇头:“我暂时也不知道,不过忠节将军,这三天里,你不是第一个来试探我的人。”
阿史那忠节被他当面拆穿,也不恼怒,只是撤下了那副故作的爽朗谦卑模样,正色与他对话:“除我之外,还有谁?”
“乌质勒首领的另外一个儿子遮弩,首领的近臣康孝哲,还有他的卫队长苏禄将军。”
忠节冷笑一声:“遮弩是害怕娑葛入继首领之位后会杀死兄弟。苏禄是担心自己要为乌质勒的中毒负责,康孝哲是个没有根基的粟特人,若是没有乌质勒的扶持,他手下那点军队在西域根本就不够看的。”
“那你呢,忠节将军,你来试探我的目的是什么?”洛北伸出一只手臂,金雕盘旋而下,乖巧地落在他的肩上。
他转过身来,与金雕一起望着忠节的眼睛:“我猜,将军是想早做打算,好在乌质勒去世之后先发制人。”
他目光灼灼,搞得忠节很不自在。但忠节终究是执掌军队和部族多年的大将军,见他一语道破,干脆利落地吐出了实情:
“不错。我是打算早做准备。我是阿史那家族的子孙,神狼的后裔,念在乌质勒战功赫赫,劳苦功高,屈居乌质勒之下也就罢了……凭什么对他的儿子俯首称臣?!当我在外征战的时候,娑葛在牙帐里享受丝路上的财富。我的将士子民流了血,卫护的却是娑葛的地位,我不甘心!”
洛北轻轻叹了口气,类似的话,他在过去不知听过多少。阿史那家族的子弟们雄心勃勃,人人都认为自己具有天命,生来便应当作为所有部族的主人。因此草原上总少不了征伐和流血。
“洛司马,如今你愿意支持我与娑葛分庭抗礼,我可以出黄金百两答谢。”忠节见他不答,干脆地一挥手。
黄金百两,只为了要他的一个支持?真是好大的手笔。
洛北摇了摇头:“忠节将军,我只是大唐的使臣。即使在使团成员中,我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恐怕无法在这样的大事上发表意见。”
“我知道!我也为解琬和郭元振备下了厚礼,还请洛司马为我在他们面前美言几句。”忠节道,“若是洛司马需要……我可以……”
“我不需要。”洛北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也劝忠节将军一句,你虽是乌质勒手下的大将,却是胡禄屋部的监国吐屯,与突骑施部族毫无关系。一旦你和娑葛开战,突骑施内部有再多的矛盾,都会一致对外——凭你的兵力,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更不要说……你手下还有多少胡禄屋部的子弟肯供你驱策?”
忠节勃然变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是将军的话,便会借此时机上表奏请朝廷,愿意将麾下部族内迁到北庭,归北庭都护,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统辖。”
“阿史那献将军是室点密大汗的九世孙,也是阿史那家族的神狼后裔,向他俯首称臣,并不辱没身份。”
“而后,我会自己带着家人入朝为皇帝宿卫。将军,凭你现在的部族兵马,封一个公侯爵位,得一个禁军大将军的职位还是绰绰有余。”洛北冷笑了一声,“若是一拖再拖,拖到胡禄屋部新任首领长大成人,入朝觐见。你这个监国吐屯还有几分价值?”
他说完,也不等阿史那忠节答话,自顾自地带着金雕,走回突骑施牙帐的方向去了。
忠节被他震在当场,几乎口不能言,直到冬风一吹,吹得他身后阵阵发凉,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汗湿重衣。
是的,他自顾自地想,洛北说的一点不错:
胡禄屋部自第一任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被杀之后便四散而去,有一部分族人随着首领去了吐蕃,欲积蓄实力,为阿史那弥射报仇。还有一部分留在西域,为忠节的父亲和他自己统领。
但在多年之前,同样出身兴昔亡可汗家族的乌特特勤受突厥大汗默啜之命,远上雪域高原,把胡禄屋部首领和他所部的子民带回了西域。乌特特勤本就占据着正统名份,又以仁德爱人著称,那些最穷苦的牧民甚至把他作为祆神的化身来崇拜。
有此人在,忠节手下的牧民叛逃不断,所幸默啜没有真的把乌特特勤封到西域来做王,只是把他留在了于都斤山的大汗牙帐里,否则不消几年,忠节就会众叛亲离。
好在乌特特勤身死,默啜之子拓西可汗又不得人心。忠节勉强稳住局势没几年——唐廷竟又封了第三任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来到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