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哥舒亶擦了擦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是,洛公子。”
洛北拍了拍他的肩,和他一道走到后院。李贞正眉头紧皱地对着一幅地图,见他来了,才露出一脸苦笑:“我真不知是不是该夸你洛公子料事如神.......真是一场惨败啊。若不是你出手及时,我们这些人都成了突厥人的刀下鬼了。”
“慎交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洛北也不和李贞客套了,“现在我们还有多少兵马?”
“目前县中收拢了一万余人。但大部分人都负了伤。要是把受了轻伤的人都算上,大概还有五千人可用。但这些人是步兵居多.......就算有骑兵,他们的马在撤退时丢的丢,伤的伤,也没有几匹可用了。”李贞揉了揉眼睛,“这正是我焦虑的地方。如今我们兵力不济,突厥人士气正盛,恐怕我们很快就会变成困兽之斗。”
哥舒亶犹豫道:“若是守城,倒是也用不上骑兵。”他转向洛北,“不知道城中可有檑木炮石?”
檑木炮石都是守城的器械,其实就是较大的圆木和石头,守城方居高临下,可以靠这些器具攻击敌方。哥舒亶问及此事,显然是起了固守的心思。
洛北点了点头,从书斋中取出一卷账簿,铺平在地图上:“檑木炮石、弓箭、衣物和粮草,鸣沙都已备齐。从账簿上看,我们固守个把月等待援军是没有问题的。可问题在于.......突厥人能让我们守住这么久吗?我们自己人肯坚守这么久吗?”
李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担心会出现哗变。”
城外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突厥大军,城内是主将逃窜、军心溃散的赤水军和灵州军。这些人要分拨守城,要与敌军在城墙上血肉相搏,要防止奸细作乱,要监控地听,防止敌人挖地道突袭——这样的高压下,恐惧会日日蔓延,到了最后,难保这些士兵不会想拿着他们这些主将的脑袋换个解脱。
“不错。”洛北叹了口气:“守城可是个苦差事。赤水军自创建以来,便是胡汉夹杂,以精锐骑兵为主。我不说他们会不会守城,他们能不能吃得了这个苦就是未定之数。”
李贞定定地望着他,洛北说这句话的样子让他想起在吐谷浑城中时那个晦暗混乱的夜晚:“洛北,你要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洛北走到地图前,点了点鸣沙城外的鸣沙山:“奇袭!”
哥舒亶心思一动:“不错,正面与突厥大军缠斗时,若有一支精锐骑兵绕道鸣沙山,自侧面闯入突厥阵中,我们就可以前后夹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贞的心思却沉了下去:“绕道鸣沙山,确实是个好主意。但洛公子你是不是忘了,鸣沙山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为人马上山时皆有声响......从那个地方奇袭,怕是不太行吧。”
洛北惨然一笑:“那就要看天命是不是站在你我这边了。”他转身打开正堂大门,一股大风灌了进来,把屋内地图和账簿吹得呼呼作响。李贞按住了飞起的账簿:“天命?”
“不错。”洛北站在这股风中望着昏黄黑暗的天际,“我在鸣沙见过这样的东南风,吹起这样的风之后的数日往往会有雷电和大雨。倘若天命真的在我大唐,就给我们一场雷雨吧!”
仿佛在为他的话作注脚,风吹得洛北的袍服飞舞,猎猎作响。他伸手握紧了腰间的唐刀刀柄,满怀希望地望着远方的天际,神情庄严而肃穆,像一位等待神谕的大祭司。
哥舒亶为他的豪情所激,忍不住站到他身后:“洛公子!我信你,请你允许我回赤水军召集兵马,选出精锐骑兵与你并肩作战!”
洛北忍不住回头望了哥舒亶一眼。现在,哥舒亶是赤水军目前职位最高的,他要征召军队,压根不用和洛北请示。但哥舒亶如此恭敬地来到他的面前,显然把他当成了此地主将,他也不打算推拒:“好。我只要两百人。人数贵精不贵多。”
哥舒亶点了点头,拱手而去。
“洛北。”李贞叫了一声洛北的名字,也缓步走到他身后。
洛北已转过身来,垂手等着他开口训话——理论上,李贞才是在场职位最高的人,理应领导军队,统筹局面。洛北和哥舒亶却在这里自行其是,简直没有把他这位灵州刺史放在眼里。
“刺史大人。”洛北拱手道礼。
“上午我和你说,我把整个灵州的担子压在你身上,其实,我说少了。”
李贞轻声道,似乎在自言自语,也似乎在对洛北说话:
“突厥大举而来,盯上的不止是一个灵州,还有附近的原州、会州......这些地方,都是大唐的西北要冲,屯田数十万,战马数十万,倘若都落在默啜的手中,此后我们会被突厥人压得不得喘息——”
洛北没想到他会这样表态,神情一动,正与李贞目光交汇。他和李贞出身不同,经历不同,性格自然也不同,可经过吐谷浑那一番拼杀,如今共面大敌,竟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谊:
“慎交兄放心!我必不辱使命!”
第74章
这日正午,象征突厥大汗的狼头纛已在城外不远处高高升起。之后的数日之间,负责日夜巡逻的士兵们时常能收到突厥人射上城楼的冷箭。
洛北和哥舒亶一道去探过敌人的营帐,只见营帐连绵,少说有数万之众,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惊讶。
“默啜究竟想干什么?打草谷用得着这样大举出击吗?”哥舒亶喃喃自语。
洛北轻轻一笑:“要是我没猜错,他应该想逼我们废弃鸣沙。”
“废弃鸣沙?”哥舒亶念了一遍,才反应过来洛北的话,“你的意思是……默啜希望拔掉鸣沙这颗黄河北岸的钉子?”
“不错。”洛北举目望去,四周还有突厥人的骑队不断向鸣沙集结,奈何天空艳阳高照,微风阵阵,不见一点落雨的迹象:“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要是不能一举把默啜的亲军击溃,就会陷入突厥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但雷雨还没有来。”哥舒亶深深叹了口气。
“是啊……可惜雷雨还没有来。”洛北道。
城中在李贞的组织之下已经恢复了秩序,军士日夜巡逻,炊烟按时升起又熄灭……但一种奇异的焦躁不安日渐席卷全城,仿佛他们已被困死在城中,明日这城便会告破。
这样一种焦躁的范围中,连洛北也不免受到了影响。他自少年时颠沛流离,于生死边缘挣扎数次,已经是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每每望向晴空,还是难免轻轻呼出一口气。
突厥人在等大军集合完毕,而他在等一场雷雨。
天命……是否能站在我的这边?
又是一个一无所获的夜晚,他听着城楼上的士兵与下方突厥人的叫骂合衣倒在自己的卧榻上,刚刚合上眼睛没多久,一道白光闪过眼前。
他睁大眼睛,跳出帐外,轰隆隆的雷声在夜色之中弥漫开来。
“哥舒亶!哥舒亶!”他提高调门喊哥舒亶的名字,“叫你的人集合!雷雨来了!雷雨来了!”
哥舒亶自赤水军中招募来二百多号血性汉子站在高台之下。高台之上,洛北一身黑色袍服,迎风而立,他望着台下那些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双渴望复仇的眼睛。
“兄弟们。”他反而以温和沉缓的语调开了头:“听闻你们都是自愿到此。我敬佩你们的选择,因为……这是一条死路。”
台下无数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只有一小半人泰然自若。
第一滴雨水,落在了洛北的肩上。
“外面是突厥最精锐的数万大军,由突厥大汗默啜亲自统帅。打头阵的先锋叫阙特勤,素有突厥第一勇士之称。”洛北极平静地道出敌军主帅的来历,“我们要去做的,便是趁着雷雨,像一柄利剑般绕道鸣沙山,从后方插入敌人的心脏。此行凶险,可想而知。”
雨水逐渐下了下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人群中不少燃着的复仇之火一下子低沉了下去。洛北把这一切收入眼底,提高了调门,高声喊道:“所以,家中独子的兄弟,出列!”
几个人犹豫了一阵,跑到了班列之前,叉手向洛北道礼。
洛北也不看他们,继续望着剩下的人,高声喊道:“目前仍然负伤的,出列!”
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脚步声,这下班列前站了十来个人,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然不知洛北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现在,放下你们的武器,回到军中去……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不会有人追究你们的责任。”洛北声音温沉如水,面上是一贯的平静神色:“还有!任何想要离开的人,现在可以出列了——”
底下的人群响起一阵阵窃窃私语:有人说“此行凶险。”有人说:“我看他这个计划是痴心妄想。”还有人说:“走吧,走吧,守城的队伍是分别上城头,说不定留在城里能留条命呢?”
人群逐渐骚动起来,队列前站的人越来越多,哥舒亶几度想要开口,都被洛北以一个眼神镇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