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解御史。那么我们凉州再说。”
他们几人出了厅去,天光已经微亮。一队卫士明火执仗,手拿锁链守着马车,见到洛北施施然跟在解琬后面走了出来,几个卫士都十分迟疑:“这……老爷,咱们还要不要……”
洛北坦然一笑,伸出双手:“还是绑起来吧,绑起来,你们会更安心些。”
“好吧,绑得松些。这可是一位神医的手腕。”解琬道。
洛北上了马车,不再和人说话。车帘一垂,立刻向凉州疾驰而去。
凉州城高池深,是西北商旅与军事的重镇。解琬等人赶到城外时,已是第三天的深夜,凉州城门紧闭,一队队明火执仗的士兵正在四处巡逻。
解琬和一队士兵道出来意,便有士兵前来押解要犯。
那几个士兵反拷着洛北的双手把他带出马车,他还穿着当时那身粗布青衫,脸上的胡子也长出来了。显得很是狼狈。
解琬在马上看到这一幕,不免有些怜悯之意:“你若有什么话,现在说还得来得及。”
洛北闻言,也不回头看他一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走了。
解琬暗自有些气结,口中念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才招呼随从:“走!入城休息!”
狱中不知日夜,只有通道石墙上的油灯在泛着黄光。凉州是边塞要地,牢狱中关押着三教九流,洛北一路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看着那些人或哀嚎喊冤,或沉默不言。
狱卒带他路过刑房,里面血迹斑斑,空无一人。
狱卒哼了一声:“但凡要犯,进了我们这个地方,总要先吃一顿杀威棒。就是郭都督急着见你,才饶了你这遭!”
这些狱卒大多靠私刑赚些外快,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索贿。可惜洛北既身无分文,又没有人在外焦急守候,只能沉默不语。
那狱卒见他不接话,脚下步伐变得更快了些。洛北被推得打了几个趔趄,差点跌倒在牢房之中。
原本阴森可怖的牢房中灯火明亮,地上摆着一只矮桌,矮桌上一只酒瓶,两只酒杯。一个身着红色宝相花团纹圆领袍的英武男人坐在柔软的稻草之上,正拿着杯子自斟自饮,见到他来,只微微一笑:“来,坐,我等公子好久了。”
洛北勉强跪坐在桌边,膝盖险些碰倒了酒桌、发出一阵声响。
郭元振眼疾手快,伸手抄起酒瓶,捞起酒杯:“谁叫你们把他绑起来的,快放开他。”
那狱卒有些畏惧:“都督,解御史可是说了,这是个身手极佳的要犯,嘱咐我们一定要小心行事。”
“何必这么紧张?我一个带刀的人,还能怕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吗?”郭元振拍了拍腰间的宝剑,“解开。”
他这句话已经带了三分怒气,那狱卒不敢与他顶撞,只得乖乖奉命。洛北揉了揉手腕,抬头与郭元振对视。
郭元振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看上去既不高兴,也不害怕?”
“我自突厥出逃之时,便已打定主意要到凉州来。”洛北言语平静,只是显得有点疲惫。
郭元振点了点头,从袖间摸出两张纸,一张是洛北在镇甸中写下的药方,另一张则是一封密信,言辞了了,交代了西域内附大周的西突厥和同样内附大周的突骑施的战事。
两封文件,俱是一笔褚体,笔锋顿挫之处极为相似,显然是一人所作。
“我想,以公子之审慎,在字迹上露出破绽应当是有意为之。”郭元振轻轻一笑,替他倒了杯酒:“我一直想和公子见上一面,今日终于得见,既然公子来凉州是为了投奔我,我可否请教公子几个问题?”
洛北知道郭元振一定有许多问题想要盘问,闻言也只是点头:“都督请问。”
郭元振道:“一年前我一来到凉州,便在书房里收到了公子的信件。公子当时为什么那么信任我?”
洛北回答:“因为郭都督以智胜吐蕃闻名天下,我断定你谙熟边事,一定能看出那封信的价值。”
洛北所说的“郭元振智胜吐蕃”是六年前,也就是万岁通天元年的事情。
当时郭元振为达成和议出使吐蕃,吐蕃大将论钦陵要求武周撤去安西四镇的守军,并求取西突厥十姓之地。
郭元振则提出以青海、吐谷浑与吐蕃交换的条件,逼迫吐蕃放弃觊觎西域的野望。
青海、吐谷浑俱是大唐旧地,大非川之败后才为吐蕃步步侵占。这两个地方可以说是扼住了吐蕃的咽喉。吐蕃当然不肯。于是安西四镇和西突厥十姓之地得以留在武周的控制之下。
后来郭元振又巧施离间计,激起了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和大将论钦陵之间的猜忌。最后,吐蕃赞普杜松芒波杰率兵剿灭了论钦陵家族,只有论钦陵的几个弟弟侥幸逃出,率领旗下部族数千帐归附了大周。
郭元振见他虽然年少,却对六年前的事情十分熟悉,不由得一笑:
“看来公子不仅对西域诸事了如指掌,对吐蕃及我朝的事情也十分熟悉。后来,公子与我商定在城中的宁远药铺作为联络点。”
洛北与郭元振所约定的药铺是“杏林”,郭元振这是有意说错了药铺的名字。
洛北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干脆将信息一股脑倒了出来:
“不,都督,你我商定的联络点是杏林药铺。杏林药铺的掌柜索行德索先生曾为突厥所掳,是我出金赎回的。他虽然年事已高,却有一片报国之心,我才让他为我效命。”
郭元振笑得越发灿烂,他凑近洛北,问道:“公子之前在突厥,却能与我传递消息,信件来往也从不受阻。想来公子手下,索行德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我可否知道他们的名字?”
这是在提条件了。郭元振以智计闻名天下,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要收留洛北这样的逃亡者,郭元振就要把这些实打实的人手收入麾下。
洛北摇了摇头:“恕我不能从命。”
“哦?”郭元振微怒,一手摸上腰间刀柄,“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牢中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两人都不肯退让,锋芒相撞,几乎有如实质,就像电闪雷鸣。洛北轻轻一笑,仿佛觉得郭元振这句话很有意思似的:
“郭都督,数月之前,我从突厥仓皇出逃,把自己投入沙暴之中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着来到凉州。半月之前,在瓜州城外,面向突厥大军之时,我不知道来的突厥将领是旧友还是仇敌。刚刚,我被押到牢中来见都督时,我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断头台还是一场宴席。我个人的性命何足惜?但这些人把身家性命托付给我。我绝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
武周新建之后,李氏宗族、宰相大臣被杀者极多,这些人的家眷子嗣有的被杀,有的被流放,也有很多人流落到了突厥。他们为洛北所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洛北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没有答郭元振的话。这已是不言而喻。
郭元振叹了口气,把那两封褚体文书重新折好,收回袖中:“那么公子以昔年反对女皇的罪臣褚遂良留下的褚体写作,倒也不让我感到奇怪了。公子——我能否知道你的来历和本名?”
第8章
洛北早料到郭元振会有此一问:“在此之前,我可否问都督一个问题?”
“公子请讲。”
洛北问:“胜州之战情况如何?”
郭元振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见他神情镇静一如往常,双眸灿如流金,似乎世间一切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郭元振忽而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个关于乌特特勤的传说:
乌特特勤的母亲是个阿史德家族的女巫。她以秘仪把自己献给了伟大的祆神。祆神怜悯她的儿子,于是赐给他一双看破一切的眼睛。
“公子是怎么知道胜州会发生战事的?”
按照解琬写信给他的时间,洛北那时候已经在前往凉州的马车上了。
洛北轻轻一笑:“突厥主将阙特勤是我的朋友。”他讲话一直语气平和,只有说到“朋友”二字时将尾音上扬,显出一点少年人的意气来。
郭元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颌的胡须:
“突厥主将阙特勤击溃六州胡后,大肆劫掠而去。女皇勃然大怒,命胜州都督王珗率五万人出战。两军在圣泉大战一番,我朝一败涂地。王珗也为突厥人所杀,他的副将成了突厥人的俘虏。”
洛北的神态不自觉地松弛下来,目光虚虚地盯着前方的一处,似乎在看一副并不存在的地图:“阙特勤不会收手的。他一定会带领大军前往我边关重镇盐州和夏州。”
郭元振给自己添上一杯酒:“既然公子对阙特勤的思维方式如此熟悉,我是否可以认为,你们关系匪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倾心相交的知己?”
洛北望着郭元振:“都督想说什么?”
“阙特勤在突厥素有第一勇士的称呼。公子能与他倾心相交,应当也是一位与他身份相似的贵胄。巧合的是,日前默啜大汗的谋主乌特特勤葬身在黑沙暴中——他就和阙特勤并称突厥年轻一代中的文武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