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楚柞长叹一声,答道:“夫人一向聪慧过人,何故此时竟看不破了?我以此信正是向修儿寄语,令他务必以大局为重,修儿定能领会我其中深意。”
楚夫人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可行事以小人乎?”
楚柞不为所动,只宽慰她道:“如今敌强我弱,行事又岂能以常理论之?不说那妖女如今手握明坤剑,便谈之前她屡造杀孽江湖人又有几人正面能敌?更遑论素家庄内,既有素兄运筹帷幄、又有武林好汉齐齐上阵,到了不还是……这等妖人,为祸江湖已久,不除之不足以正天道,难道咱们还非要同她光明正大?”
“老爷,”楚夫人叹道,“这并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
楚柞微微一顿,却并没有接话。
楚夫人便继续道:“灵霄派连掌门复位,他还是曾经葛登掌门的师父。老爷既已送去了贺礼,何不……”
“我自然知晓灵霄派更对那妖女恨之入骨,也同意了连掌门欲借阅我铸剑山庄秘册的请求,只是……”楚柞道,“可既然如今我先机在手,又怎能不多为我正道众人多出把力!”
“可是修儿他……”
“好了夫人!我意已决,休再多言!”楚柞口舌费尽,终于面露不耐,一挥手欲结束对话。
楚夫人陷入沉默,等道丈夫唤人来将那信件寄出时,她方又忍不住道:“连掌门声称是葛登弑师篡位。”
“你说甚么?”楚柞眉头一拧,不解其意。
“葛登尚是我武林同道人人敬仰的武学泰斗,却有此等隐私丑事。之前素家庄,同样有消息,素明舟其实与妫越州暗有来往,想将她除之而后快也无非是卸磨杀驴。老爷,我心知你为立正出彰情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可倘若日后揭晓这正不正、邪非邪,如今替天行道竟是党豺为虐,老爷……又该如何自处?”
以理论之,楚夫人这番话说的不可谓不准确公正,思前虑后又包含对丈夫的一番拳拳之心。然而楚柞听得这话,却是率先质疑道:“夫人,你如今竟也心向那妖女?”
他不等楚夫人反驳,便径直道:“不论葛登何等人品,她犯上弑师已属大逆不道,纵然阴差阳错以恶制恶,难道这罪行便可轻恕了去?再说素明舟素庄主,哪怕他果真两面三刀,可既与他同谋,这妫越州也是恶贯满盈,决清白不到哪里去!夫人一向聪慧,为何今日屡犯愚昧之论?”
“——还是,你也听信了那江湖上妖言惑众,竟对妫越州这魔头心向往之?”
原来江湖上近来确实另有风声渐起。除了主流犹在批判这妖女罪不容诛之外,竟也有人暗暗对她推崇,极言其武功天下第一、盖世无双,只因出众而遭毁谤,实如麟凤龟龙,当奉为楷模。原本发出这些声音的不过是些末流女子。如今江湖尚武,大多数人——无论男女——多少都有些功夫护身,只不过女子成名者较之男子则愈少,武功上乘者则少之又少。因而妇人之言,并不能多引人注目。只不过在那妫越州战无不胜的多起大事传出,这种声音却也渐渐响亮起来,直令人深感刺耳。
楚柞难免便心想到:夫人纵然与我夫妻一体,可终究是女流之辈,面对这样的谣言便容易轻信——实属不该!
楚夫人的两只手紧紧交攥置于腹前,脸上已泛起一层绯红来,她急道:“老爷这又是哪里的话?我只不过是劝你多思虑周全,更何况修儿是我亲子,难道还不许我放心不下?”
楚柞闻言,面色稍霁,却冷哼道:“慈母多败儿!”
就在两人之间陷入沉默之际,门外适时传来一阵剥啄之声,原来是山庄里的一名小厮。
“庄主,素少爷托小的向您道谢——说是这回的药十分管用!”
楚柞抚须道:“好!素贤侄若能痊愈如初,才能稍宽我心!”原来素是然一直被他留在了铸剑山庄中养伤,一则是同为武林正道自当出手相助,二则未能及时挽救素明舟的性命亦确实令楚柞深感愧疚——尤其是不久后素家庄便已明发讣告,言明因不堪仇家袭扰素明舟尸体已经火葬。素是然闻言当场便吐血三升,从此也将素非烟列入了不死不休的仇人之列,然而他这一身重伤与内力不调却实在令人难以起身,也是好在还有铸剑山庄收留。
楚柞说完,便一挥袖大步走了出去,显然是要亲眼去看在庄中养伤的素是然。楚夫人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远去之后才轻轻叹出一口气。
“也不知修儿究竟情况如何,”她心中忧虑道,“竟也不肯快些回来。那素家庄还有甚么好待的?莫非……是他被胁迫了不成?”
如今的素家庄掌事人自然是昔日的大小姐素非烟。据说她与那妫越州交情匪浅,在父死弟逃之后雷厉风行接管了素家庄来,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楚夫人想到这里,不免对楚人修的担忧更上一层。
不过,在她的忧虑中可能会对楚人修不利的素非烟却也没有多少动作。这段时日,她与楚人修见面或者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除了两看生厌的原因之外,还有她如今作为庄主事务繁忙的缘故。此时此刻的素家庄,她正在接待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朱家钱庄仿佛与我娀阳往来甚少……”吩咐看茶之后,素非烟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对面的朱夫人,心中除了好奇还有戒备。她自然心知朱家钱庄同玄机阁的关系密切,便自然想到这其中是否会有李尧风的授意。
朱夫人端起茶盏,浅浅品过一口后,才缓声道:“素小姐误会了,我来这里,实是为了一桩私事。原本该早点到的。”
说着,她身旁随侍的丫鬟便上前,双手捧着一个乌木盒子。这盒子不大,刚刚好覆盖住她掌心的宽度。素非烟瞧了一眼,猜测这该是一个首饰盒——曾经她最不缺这种玩意儿。
朱夫人也借着品茶之余暗暗观察着她,见素非烟观之无甚触动不免暗暗叹息,她几度组织语言,才开口简洁道:“这是你母亲的东西。她托我交给你。”
第57章 “你们曾经是……朋友?”
素非烟的思绪断了一下,不过她总有把握不令人看出分毫破绽。她依旧笑着,只是面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了几分疑惑,对那乌木盒子似乎也并没有多少探究的意图。
朱夫人沉沉一叹,便放下茶盏,斟酌道:“你母亲……我们曾经是朋友。这盒子里的是曾经她很爱惜的一枚珠花,也是她说过,想留给自己女儿的东西。”
素非烟向小瑛瞧了一眼,小瑛会意便当即将这盒子打开,果真见其中躺着一枚珠花,数个由金线缠绕而成的蝶瓣簇着中央那颗白玉珠,在灯光之下散发着淡淡光芒。
“我母亲的东西,”她缓声重复着朱夫人话中的信息,“你们曾经是……朋友?”
朱夫人没有看她,她的眉头轻蹙,似乎是自顾自陷入了回忆,良久,才微微一笑,轻声道:“兴许,我原不该来这里。贺婴……你母亲她大抵不愿见我。”
朱夫人本姓赵,名荷华。她的家世在江湖中虽算不得名门望族,却也有世代传承,在当地颇有侠名。而贺婴却是一个随着身为江湖郎中的父亲四处流浪的可怜女子。两人的交集始于贺婴的“卖身葬父”,赵荷华见之心有不忍便将她“买下”,做了自己的丫鬟。
两人年岁相当,相处融洽,渐渐地便也成了闺中密友。然而一切却轻而易举地终结在当赵荷华发现贺婴与自己的未婚夫纠缠不清之时。于是两人反目。未婚夫为了自证清白动用了朱家的势力将她驱逐出了丰阗城。赵荷华便再也未曾同她见过。
这其实是段并不值得说出口的往事。
后来当她平安产下大女儿之后,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她的消息。那时的许多人都在谈论素家庄新任的庄主夫人,毕竟曾经素明舟风流多情的名声传遍江湖,便令人不得不好奇那能让他收心的女子。赵荷华也在这时收到了贺婴托人寄来的信件,信中她对自己的身份大加炫耀,并且讥讽赵荷华“小门小户”“所嫁非人”。信外还附了一小袋金子以示对她收留的偿还。
赵荷华收下的那袋金子,决意从此再不同她联系。于是后来贺婴在陆续寄来几封信后便也断了消息。赵荷华很少再想她。只是当年岁渐长,在操劳家事、照顾丈夫、抚育儿女等多重琐事加身下而感到疲惫的她偶尔也会回忆起曾经的闺中时光、以及那个曾经在闺中与她无话不谈的人。
作为朱夫人,她并非没有交好的友人,然而那大都围绕着丈夫的人际网而建立,她们交谈的话题便也离不开丈夫子女。这很好,赵荷华每次总会被艳羡她的家庭和谐、子女孝顺。然而她有时还会梦见贺婴,梦见她说起游荡江湖这些年的见闻,以及两人随口说起的“该去江湖看看”的约定。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再后来,便是素家庄素夫人身亡的消息。那个消息传来时,赵荷华呆呆坐了一下午,之后如梦初醒。
若非家中小儿身死,借着收拾旧物平复心境的她竟偶然找出了曾经贺婴留下的东西,她本也不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