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素非烟同她的第一次见面却也并不美好。疯女人不知使了甚么法子,竟从锁月楼后门逃了出来,一路念叨着要去杀了那背主弃义爬上姑爷床的丫头,一转头却在某个拐角撞见了正同父亲请完安后的素非烟。
  她愣了一下,随后便是更长时间的沉默。疯女人抓着自己的衣服,又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颊,她仿佛陷入了罕见的思考,却又忘却了思考的原因。于是她呆呆愣愣的开了口。
  “哦,哦。”她道,“你叫甚么?”
  素非烟衣着妥帖,装扮得体,刚被父亲的客人夸过该是“天上仙童”。她原本如此满足。此刻却偏偏在同她的对视中陡然察觉到了某种错位与幻灭,在这其后的便是自己的狼狈不堪。或许是某种直觉,可一个女儿怎么会认不出母亲?
  更何况,她们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素非烟低下头,是在思索该如何回答。可疯女人却等不了多少时间,或许这片刻的寂静于她而言已是难得中的难得。眼下这难得已转瞬间将她抛却。她转了下眼珠,恰巧便瞧见了那循着小道在庭院中闲逛的白姨娘。随后一切事态便向着最难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最后她被丫鬟仆妇押送着离开时,脖颈处青筋暴起,犹在尖锐大笑,等瞧见素非烟,便立时明白过来了甚么,转而骂道:“孽障!孽障!你怎么敢不认我——”
  素非烟望着被人慌忙从血泊中抬走的白姨娘,回想起她的身孕是庄里天大的喜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过头时,那疯女人已然消失了踪迹。
  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素非烟都在想她。这种“想”却绝非思念。她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服自己不必在意,就像对待光洁皮肤上携带的污点似的胎记。她开始认同素明舟的处理方式,思索着在胎记上遮掩装饰的益处。她终归不太需要她。她已习惯了在父亲的权势之下逢迎讨好。兴许她生来就是个冷血动物。
  于是第二次见面到了数月之后,那夜白姨娘死里逃生方产下一个男婴,令素明舟喜不自胜,庄内上下也俱得大赏,一片喜气洋洋。素非烟置身其中,却很难从心底升出欣喜。
  她悄悄去了锁月楼。
  也不知是甚么时候下的功夫,终究还是给她打探到了这里便是锁人的地方。这阁楼并不高阔,只有两层,挨挨挤挤地藏在庄内的一处边角。这样喜庆的时刻,看管的人也都喜得讨赏,看管便不似寻常。素非烟出手阔绰,第一次进到了这阁楼的最深处。
  那疯女人竟在喝酒。
  对着月亮,一碗一碗地向嘴里灌着,仿佛十分愁闷,又似格外畅快。即便是听到了脚步声也不回头,犹自抱着坛子,举碗痛饮。等素非烟犹疑着走到她身后时,那坛酒方刚刚饮尽。
  她打了个酒嗝,才肯将视线分到旁处,见到素非烟,有些恍然,又十分茫然,缓声问道:“烟儿,你为甚么来这里?”
  素非烟怔了下,显然是未曾预料她竟会叫出自己的名字,也绝想不到她敲上去仿佛已半点也不疯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便轻声道:“我来看你。”
  疯女人闻言,却犹如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率先哈哈大笑起来。她似乎是清醒的,又如只是陷入了某种幻觉。她啐了一口,先是骂素非烟生不得良心,而后更恶螙咒骂便依次降临到了素明舟、白姨娘等一干人身上。情绪激动时,便挥手将那酒坛子也摔了个稀碎。
  直至她感到累了,便瘫倒在地望着保持沉默的素非烟,恍恍惚惚地问道:“你想要甚么,烟儿?”
  素非烟望着她,良久,方开口道:“白姨娘生了个男孩,妈妈。”
  不知是被这话中哪一点刺激到了神经,那女人忽的便从地面爬了起来,神情中似哭似笑,出声嘶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走近几步,目光中将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女儿几番打量,随后便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女儿!哈哈!哈哈!”
  她颤抖地笑出声来,那语调既像是哭嚎,却又透着股激昂的振奋。她松开手,又絮絮叨叨的开口道:“我女儿,可怜的女儿,绝不同我一样。放心罢,放心罢,你父亲不会得偿所愿的,哈哈,我绝不叫那贱人得偿所愿!”
  随后的事,大约并不复杂。她记得当父亲得知小弟先天废人之时那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本就天赋平平却有宏图壮志,好不容易盼得一个儿子,岂料竟比之自己还不如。大怒之下便要究查,顺藤摸瓜便查到了疯癫的妻子身上——原来正是她曾为白姨娘下的慢性螙药才致胎儿受到牵连。
  当她被下人押来之时,神态间的快意已然遮掩不住,数载夫妻,或许她最知丈夫痛处。乘人不备,又夺过一把剪子要去刺死白姨娘或者旁的甚么人。哪怕是面临素明舟的诘问,她照样放声叱骂,将对方逼得满脸胀红,险些一剑杀了她。
  然而她也不怕死,否则便不会有那焮天铄地的一场大火,不仅将整个锁月楼都烧了个干净,甚至也蔓延到了大半个素家庄。素非烟在最后见到了她,她那时站在火光中,见到她时的神情既冷淡又怜爱。
  素非烟很难忘记她。
  第44章 “妈,我果真是在怕么?”
  ——可她果真能认出我么?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素非烟都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她想到生身母亲,纵然是用尽了法子不愿再去回忆,却总是难逃去陷身于她曾经望来的目光之中。
  她叫过她的名字,拥抱过她的身体,可她的眼睛中却总是虚无的。她早已看不清眼前所有的一切,只是自顾自沉浸在幻想或者疯狂之中。
  又或许,她只是会看到想看到的。
  譬如痛苦,来自旁人的、难以遮掩、情真意切的痛苦。
  当素明舟痛悔不迭,白姨娘垂泪不止,下人们因此瑟瑟难言之时,她才会展现出如此生机勃勃的畅意,那样固执焕发的神采,不得不令人胆颤,好似落在众人眼中的绝非是任何同类,而是靠吸食旁人苦痛来存活的怪物。
  “你为甚么来抱我?”素非烟曾经这样询问,“是不是因为我在难过?”
  那时疯女人已经被素明舟下了死令锁在柴房。之所以未曾对她动手,一是想找出小儿子自母体中继承的遗毒是否还有解药,二则也是多少顾忌到了素非烟——她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
  日积月累,又有天赋使然,素非烟总是清楚自己行事的分寸在哪里,故而便趁机向素明舟要来了一次光明正大去探视的机会。
  那女人听清楚了她的话,却道:“你是甚么人?瞧着好生眼熟。”
  素非烟深深吐出一口气,她别过头去,又道:“爹爹叫我来问你解药。”
  那疯女人却突然换了副神态,厉声指责道:“你怎么敢如此对我说话?连‘妈’也不喊?!”
  素非烟难以忍受,冷声道:“你果真是我妈么?”
  那疯女人连连点头道:“我生你时废了多少功夫,半条命都没啦!你怎么能不记得我?你的小名‘烟儿’还是我给你起的!”
  素非烟道:“胡说,你根本没见过我!你……你……你为甚么是这个样子?”
  她说着,后知后觉眼眶一酸,到底还是个孩子,面对胸腔中涌动的情绪只觉无措又依赖,脱口便继续道:“你为甚么做这样的事?总是、总是做这样的事?我从未想过……你为甚么来当我的妈?”
  那疯女人果然是疯子,见她流泪,反而嘻嘻笑了起来,刮着脸颊向她扬声道:“丢丢丢,臊臊臊,大姑娘还掉金珍珠啦!”
  瞧,难道她还当我是女儿吗?
  素非烟气噎,紧接而来地便是长久的无奈。她想到当日在挽月楼同她的见面——哪怕她至今也拒绝深思动身去找她的原因,想到那个一度令她身体僵硬的拥抱,便不得不揣测其实是趁了她当日心情快意的东风,而这东风也是因她的痛苦沉闷而起。
  她就是个疯子。
  素非烟下了定论,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她思量着该如何在父亲素明舟那里斡旋,只要解药找不到,疯子便总该有一线生机。她要说服父亲,请个好大夫将她治好。
  不过是短短的几次接触,素非烟已然改了主意。她决心要将这个疯子母亲治好。怎么着她也该有一个母亲的。从前她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这便是人在一开始没有母亲的坏处了,总以为仅靠自己就够了,又总认为仅靠自己是绝不够的。
  转变的原因或许仅仅是她想对她生气,抑或是想讨她的原谅。无论如何这一切都须等她好了,等她彻彻底底地好起来才行。
  素非烟心中思绪万千,一时兴奋,一时愁闷,陡然便被后方传来的呼唤声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才见那疯女人竟扒着那用于禁锢的栏杆又在呼喊。
  “烟儿,女儿!”她喊道,“你以后别做我的女儿了!”
  素非烟愣了一下,便见这一向举止疯癫的疯子母亲脸上竟浮现出某种冷静而动人的悲哀,随后便缓缓露出一个笑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