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病气弥散的屋内又一次沉寂了下来,只有金银磕碰的响动。
叶青釉本以为自己不语,越缜一定不会自讨没趣,没想到将死的越缜反倒是比从前话多了不少,又一次开了口:
“老四家的小子,夫人见过了吗?”
这回的话头,叶青釉是真的没想到。
手上一块沉重的金锭没有抓牢,当场坠了下去,砸在其他金银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越缜嘶哑的笑声从帐后响了起来,他还是那条毒蛇,哪怕已然垂垂将死,却仍然能够发出独属于毒蛇的嘶声:
“.....他父亲本就是明礼一母同出的亲兄长,他母亲又是从明礼母亲娘家侄女中选出来的女子,所以格外像是明礼,对吗?”
这话有些不明所以,但叶青釉到底是同他夫妻了十年,隐约能察觉到对方想要说什么。
叶青釉重新收起那个坠下的金锭,冷了声音:
“好好说话,不然我割了你的舌头。”
越缜仍然是笑:
“我有功名在身,死后也定有人来探视查勘,你能毒死我,却万万不能对我肉身有什么举动,不然你想走就难了。”
叶青釉没有理会这话,只是嗤笑道:
“我要是真想走,我还管有人查不查?”
越缜的笑到底是停了下来,如今他一病不起后,那股疯癫劲倒是少了不少,叶青釉满意的收回了心神,继续数银钱。
好半晌,才听身后又有响动的声音,回头一看,就见越缜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隐约是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床畔,透过床帐,朝她看来:
“.......别走。”
叶青釉有些难以置信的勾了勾耳朵,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哪成想,下一瞬,就见越缜重复道:
“别走。”
“夫人可以过老四的孩子为嗣子,往后这里,仍是你说了算,那孩子今年才十二,你也还年轻,养上几年.....说不准,你就还能见到明礼。”
叶青釉没有言语,那声音却像是知道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哑声道:
“他可替明礼陪你。”
“我见过那孩子,乖巧的很,也像明礼的很,明礼会喜欢你,那孩子肯定也会喜欢你。”
“这些年,家中下人被你换了不少,只要那孩子进门,没有人会知道咱们家中的事情.......”
这种暗喻太过明显,叶青釉没能忍住胸口中的一抹沉闷之气,复又冷笑了一声:
“他替明礼陪我?”
“你把那孩子当什么?你把明礼当什么?”
“我知人死前会大变,但没想到连你也临死糊涂成这样,急着给自己带绿帽子?”
时人尚且不知绿帽子是何意。
不过叶青釉知道,以自己的语气,与越缜的才智,绝对不会猜不到。
越缜靠在帐中,一时间没了声息,好半晌,才道:
“那夫人想要什么呢?”
“怎么样,才肯留下来呢?”
他自然等不到答案,不过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沙哑着声音喃喃道:
“啊.....我记得你的陪嫁里,有个姓蒋的婆子,她似乎是有个儿子.......”
叶青釉简直满头雾水,立马喝止了这一行为:
“你信不信,不等你叫侍从去找他,你就会死在我手上。”
帐后那道隐约的身影又一次没了声息,叶青釉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看了半晌,突然有些反应过来什么:
“......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因为后悔,所以想要留下一条性命。
因为后悔,方才想要绝地寻一条生路。
因为后悔,所以事到如今,才缠着她说话。
越缜哑声咳了咳。
这回的他,似乎咳的比之前都要严重,叶青釉隔着帐,都能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不过数息之后,他仍是开口说了话:
“......意料之中,有什么好后悔的。”
成王败寇。
只是一时不察,输了而已。
既然当初要强娶她为妻,就该想到结果。
他自洞房花烛那日以来直到今日,其实所等的,也不过只是今日而已。
如此的回答,自然使叶青釉更加不解。
叶青釉想了想,有心逗弄,道:
“你若想活,也有法子,你求我,我或许能饶你一命。”
“我给你的毒倒也不是不能解,说不定再养养,总有你再站起来的那日。”
这回,越缜都笑了:
“夫人说这话,自己信吗?”
两个人隔着帐笑了几声,越缜方才极轻极缓的说了一句话。
叶青釉如今心情大好,没有听清,也愿意多问一遍。
越缜仍是从前的模样,病态,疯癫,可有问必答:
“我不想活,我是想你留下,继续做‘越叶氏’。”
叶青釉的笑顿住了。
越缜喃喃道:
“如今你有诰命在身,我死后又能给你留下大笔的食邑钱财,往后只要你愿意,你无论什么都唾手可得,哪怕是在我的灵堂前偷欢也并无不可.......”
“天底下,怎么会有比此处更好的去处呢?”
“你只管留下便是,往后养尊处优,顺风如意,又没有我,多好。”
这声音沙哑到不像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叶青釉在床帐前站定了数息,惊疑不定的排除了数种最不可能的可能,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越....越缜,你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了我,想要我死后也冠你之姓,与我合葬吧?”
这笑声极大,庭中几乎是同时,就传来了脚步声。
叶青釉立马以手掩唇,连唇畔都咬出了血,方才没有继续笑出声。
哪成想,那头的越缜却先一步解了围。
外头的侍从下人们很快到了门口,朗声询问,越缜只笑道:
“我在同与夫人说笑。”
那些脚步声踌躇了几息,纷纷感慨着主君与夫人情比金坚,而后依礼退开。
叶青釉憋的浑身难受,面容一时间也古怪的不成模样。
好半天,她终于有些缓过神来,刚擦了擦唇上的血迹,便听帐后那道身影捡起了先前的话题,执拗而又认真的追问道:
“如此的条件,还不够你与我合葬吗?”
叶青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松开了手里的银钱,缓缓走到床前,掀开了床帐。
平心而论,美人就是美人。
哪怕是已经青春不在,哪怕是已经病入膏肓,形削骨立,可他仍然是个骨相绝佳的美人。
叶青釉坐在床沿上,柔声道:
“你还真是糊涂了,你死了,所有东西一样都是我的,就算是我派人去刺杀陛下,将你越家九族杀个干净,你也管不了我了。”
“更何况,咱们这种人,说什么情爱呢?”
“你以为你还是十年前一般.....不,哪怕只是一年前,你还能逼我唤你一声夫君,再加一句爱你......”
“可你我心知肚明,那些都是假的,有什么好听的?”
日渐消瘦的越缜唇角动了动,最终还是靠着床,合上了眼:
“.......说的也是。”
她将脸轻巧放在他掌心,早已是从前的事情。
如今,该是他的死期了。
叶青釉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我说你今日话怎么特别多......你有什么不甘心的就憋到坟墓里去罢,你知道的,我懒得听这些。”
越缜已然体弱,被这么没轻没重的动作一拍,原本就靠着的身体缓慢下落,重新跌到了床上。
叶青釉含笑,满意的给对方掖了掖被角,越缜也露出一个笑,似是有些感慨:
“好......谁让我要死了呢。”
死了就是死了。
再没了半分周旋的余地,有什么不甘心的,终究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叶青釉也有些感慨,拍了拍对方的脸:
“下辈子投胎,别这么疯癫。”
“不然的话,别说什么东西都留不住,谁要是遇见你,我都替对方晦气。”
原本早已经闭眼的越缜被拍的眼皮微动,费力的喘息着,复又问道:
“可若不这样的话,我该怎样留住我要的东西呢?”
一辈子所求甚多,得不到的也甚多。
不就要想法设法,不择手段的留在自己身边吗?
难不成还真有人能容忍一切流逝于指尖?
叶青釉也不知道自己一句随口感慨的话居然还能得到回复,想了想,没能想出更好的答案,反倒是有些认同对方:
“我也不知道,若是我知道,我也不用花个十年,日夜不眠的惦记着你死了。”
“或许你是对的,想要什么就得一定要,想留什么就一定得留,如此方才能覆雨翻云,所求皆所得。”
“可是......”
叶青釉又发出了一声装模作样的叹息,说出了先前对话中一模一样的话,将刚刚半碗没喝完的冷药又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