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有这必要吗?”
白氏同样低声翻译着丈夫的话:
“总归就是三个人干四个人的活计,你二叔三叔他们如今应当也是怕你爹爹不干活,所以才愿意将原本的活计拿回去......”
“立张字据。”
叶青釉很坚持:
“写明原先阿爹做的六十多件瓷器都归给阿爹,写明本次阿爹是因为孝心,这才多摊走了阿爷的份额,本次差雇阿爹只做两百七十件瓷器,或者交三十五两现钱。”
“其他人发生什么事儿,都和咱们家无关......如果他们交不上瓷,也不能问罪于我们。”
叶守钱有些无奈,可还是悉心听了闺女的话,耐心解释道:
“雇员交不上,责问差主,不会怪到爹。”
从来没有听闻同为雇员的人,一人交上货,一人没有交上货,官差还要追责交上货的雇员的道理。
叶青釉脑中念头飞转,难以自抑的开始咬唇,碎碎念道:
“我知道.......可这.....”
可这个家,除了大房以外的其他人,着实让人难以放下心。
方才在主屋之中,每个人眼中或多或少都闪动着贪婪的神采。
小到望向桌面餐食不住咽口水的叶大宝,大到如今已经一脸病容,暮暮垂死的叶老爷子,他们的眼中具是贪婪。
只是有些人掩饰的比较好,有些人年纪小,所贪图的东西比较浅显,只消几口好饭菜,便能打发。
叶青釉的只觉告诉她,一切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能多防一手,还是要多防一手。
虽然现在还想不到这些人会整出什么幺蛾子,但万一突然出现恶心人一下,或者叶老爷子明天就死了,差事全部落到.......
等等!
叶青釉心中一震,压低声音询问道:
“阿爷现在身体如此不好,走一步便要抖上三抖,若是他没了.......咱们这边的差主,会变成谁?”
叶守钱又是一愣,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白氏脸色刷的一下便白了:
“如果你爷爷没了.......那便是长子继差主的位置.......”
工匠之家通常都是如此,无论是手艺,还是每户应尽的差事,都是父死,子承,兄终,弟及,基本不会有什么例外。
而这种差雇的弊端也是极大的。
保不齐什么时候便会出现叶家这样的情况,该教东西的时候,不教给长子,每个人该尽责任的时候,反倒是人人都想要占便宜。
若是再过分一些,出一些不孝顺的孩子,那家中更是别提究竟有多乱。
白氏因是也想到了什么,被叶青釉这一句话惊的险些站不稳:
“哪...哪能这样说你阿爷,就为了一次差雇,那一屋子的人总不会连你阿爷的命都不管不顾了......”
叶老爷子早些年在龙泉打拼,自然也是有些人脉和家底,无论怎么想,都是叶老爷子活着,这个家才不会散。
难道老二老三还能为了推脱本次差雇,在交货之期前,便一把砒霜将老爷子药死?
无论怎么想,都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叶守钱多看了几眼媳妇,心中胸膛鼓动之间,显然是觉得自家媳妇说的有道理,正想点头,便听到闺女幽幽说道:
“当然不可能是只有‘本次差雇’。”
“况且......阿爷的身体原本就不好,不是吗?”
若是只有一次差雇,自然不至于如此恶意揣摩。
可一次差雇显然并不是重点。
主屋有一大群已经被被养坏的狼,他们从前只要嚎叫几声,便可以得到数之不尽的肉,他们已经被喂饱,今后告诉他们肉没了,放他们干活打猎......
说句实话,不太现实。
升米恩,斗米仇。
若是如今有一个机会,能够再舒舒服服躺在地上,就吃到肉,那无论是谁,心中一定都有所取舍,毕竟谁也不是叶守钱那两忠厚的夫妻。
若是叶老爷子突然死了,那么叶守钱应该不出意外的会成为新的‘差主’,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儿。
弟弟们若是到时候‘有难’‘出事’,在叶守钱面前以刚刚叶青釉所想那种手段,装病卖惨,交不上青瓷,以叶守钱的性子,在他面前哭上几声,还真未必不能给他们继续吸血。
这才是老实人可悲的地方。
以叶守钱今日的发言来看,他知道自己从前是受家人欺凌的,可他还是愿意闷头苦干。
如今想要不受欺凌,可脾气习惯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掉的。
其他人确实未必会对老爷子动手,可架不住叶老爷子他......一看就时日无多!
届时叶老爷子白骨黄土,其他人继续压着叶守钱吸血,怎么就不算是一种谋算呢?
叶青釉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嘴上却是不停:
“字据是必须立的,不然到时候有什么事情不好说清楚。”
“譬如,不立字据,他们便将阿爹先前烧好的几十件瓷器占走,届时让阿爹再补,或是到时候烧好,又出什么幺蛾子,不认这件事,只是为了让阿爹如今继续干活呢?到时候舔着脸同阿爹说三股既然已经烧了一股,便将剩下两股也顺便烧制.......”
叶青釉瞬息之间,便说出数种猜测,这当然只是猜测,毕竟谁也说不准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不过这些可能性,全部都十分符合叶青釉脑海记忆之中,对叶家人的印象。
自然.....也十分符合叶守钱夫妻脑海中对家人的印象。
三人站在斑驳的老旧屋檐下,风一吹,叶青釉只觉自己这一家三口的境地,如同这老屋一样摇摇欲坠。
没有人再开口,不远处已经等候一会儿的叶守富却是率先忍不住了:
“老大,听见没有?听见回话。”
“本次差雇,你占三股之一。”
叶守钱沉默一会儿,才轻轻按下叶青釉连连拉扯他衣袖的手,吐字道:
“立个字据。”
“我只做三股其一,其他事儿,我不管,也别归到我的身上。”
此言一出,叶守富那张原本没什么神情的脸上一僵,一字一顿道:
“你说什么?”
第24章 究竟是谁更着急?
“立字据。”
叶守钱神色固执,又重复了一遍:
“不立字据,我不做。”
不远处神色自始至终云淡风轻的叶守富,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不过就是三十五两银子罢了,都是一家人,还需要立什么字据?”
“爹娘刚刚在主屋里可是一退再退!如今分给你干的,原本就是你的活,你干自己的活,难不成还要别人许应你什么,才肯开始干?!”
叶守富一震长袍的衣袖,任由其在空中发出破空声,以宣泄自己的不满: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这说出去,着实让别人看咱们家的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老大当的多‘公允’,连带着自己亲生爹娘,一母同胞的弟弟们都不相信!”
‘公允’二字尾音上调,自然是夹枪带棒的讥讽,想要激发对话之人的血性。
可叶守富这想法注定得落空,因为叶守钱这一家三口,往昔不知听过多少更加恶毒的讥讽,现如今这样的话,完全就是不痛不痒的存在。
叶青釉一家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有三道目光不约而同的盯向叶守富。
叶守富脸上变换几下,重重哼了一声,眼神划过叶守钱身后两母女,徘徊几秒,在白氏的脸上一闪而过,同叶守钱对话的声音也软了下去:
“老大,你从前可从不这样。”
“不管你听谁人的哄骗,我劝你好好想清楚,你就一个闺女,自己如今手还受了伤,以后要仰仗爹娘兄弟的地方还多的很,没有必要为了三十五两银子,将事情闹的如此难看。”
“你如今算的细,以后要求人办事,我若是也同你一桩桩一件件的翻旧事,算人情,点着从前的过往,决定帮你多少,你又怎么想?”
叶守富说的一点都没错。
或者说,死死踩中叶守钱从前内心的恐惧——
同为只有一个女儿,叶守钱和叶守富在叶家却是天壤之别一般的存在。
叶守钱娶了货郎家的女儿,十年未有孩子,两夫妻早出晚归,片刻不歇的干活,干的彼此都瘦巴巴的,却还没有半点指望,看不见一点儿奔头。
可小叶守钱几岁的叶守富却议亲议到了旺夫的‘千金小姐’,后不久就有了叶婉儿,虽然从前没过一个男孩,不过那是意外,不代表蓝氏不能生。
况且因祸得福,没了孩子,却得了岳丈的怜爱与帮助,让叶守富这原本是匠籍的人,能在府衙混了个差事,怎么看日后都前程似锦,自然不会有人抓着他只有一个女儿的事情不放。
有时候,不,绝大多数时候,人都是十分自私自利,审时度势的物种。
大家欺凌弱势的叶守钱,却不敢嘲笑境遇更好的叶守富,并且见之便马屁不断,奉承不断,就是因为期待说不准某一日,就有求到叶守富身上的时候,叶守富能够有生出援手的时候.......